“云英!”他冲她举起两条短短的小胳膊,露出欢快的笑脸。
云英弯下腰,在他的小身躯上抱了抱,又亲亲他的小脸蛋,随后,在几人的相送下,离开宜阳殿,朝着宫门的方向行去。
这一次,没有尤定他们跟随,她背着不比来时多的行囊,踏着轻快的步伐,一个人走在宽阔而漫长的宫道上。
就在同样的宫道上,几乎相同的时辰里,她又一次看到了那道深绿色的清俊身影。
与那一日的阴雨连绵不同,今日天空湛蓝,阳光灿烂,天地万物皆有一种夏日来临之前的蓬勃与生机,连颜色也变得格外鲜亮,仿佛正在为即将到来的疯长积蓄力量。
可是,走在宫墙一侧的深绿色身影,却似乎与这世间的一切都割裂了。
仍旧是高而清瘦的模样,白皙俊俏,有着读书人特有的气质,也许是少年人长得太快,先前的那点稚嫩,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磨去大半。
可是,与恩荣宴上的意气风发相比,今日的他,似乎多了一份沉闷的气质。
那微微低垂的眼眸,和无甚表情的面庞,无不显示出略带压抑的心情。
“傅大人。”隔了数丈的距离,云英便放慢脚步,来到他的面前,轻唤一声。
这一次,傅彦泽不再如前几回那般立刻竖起浑身的刺,随时准备提防着她“使坏”,警惕和戒备仍在,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恼怒的不解。
“穆娘子。”他出于礼貌,也停下脚步,朝她拱了拱手,算是行礼,见她果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不由闭了闭眼,沉声问,“你还想说什么?”
第105章 怪异 这种矛盾让他无所适从。
“傅大人以为妾还想说什么?”
云英走近一步, 看着傅彦泽因为上次在宴后看到的情形而明显受到打击的样子,心中有那么一瞬间感到解气。
可也只是那一瞬,很快, 那种解气的感觉便消失了,变成淡淡的惆怅。
“娘子要我亲眼看到……那样的场景, 不就是要让我知晓,我先前所想, 都是假的?”傅彦泽沉着脸,看似有气性, 对她的所作所为极是不赞同,可那股气性底下,却有一股掩不住的灰败, “如今娘子已如愿了, 应当没什么要说的才是, 若是想看我的笑话, 娘子只管笑便是。”
到底是个才十八的少年郎君啊。从许州的农户出来,在这之前,他所见过的官职最高者, 应当也就是知府罢了。如京都这般遍地王侯、处处富贵的景象, 实在会让人眼花缭乱。
若非他算是个心性坚定之人,只怕早已在这样堆金积玉的繁华里迷失了自我。
云英心底轻叹一声,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当初陡然发现太子真面目的自己。
其实她的年岁与傅彦泽相当, 并无多少年长的优势,更没读过像他那样多的书,只不过是因为从小在京都长大,在城阳侯府长大, 对这些“大人物”的期待更少一些而已。
当初太子救了她,带她入宫,给她忠告,她也曾真心感激——哪怕到今日,这种感激都不曾完全消失。
太子表里不一,心机深沉又如何?人人都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行事,他也不例外。
“妾为何要笑傅大人?”她摇了摇头,
看着他灰败的面色,轻声说,“妾不过是想让傅大人明白,许多人和事,都不是非黑即白,大人是读书人,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样的道理,大人定比妾更明白。”
云英说话的时候,眼神平静,表情淡然,除了最初那一瞬间的恍惚外,没有半点嘲讽之意。
这样的反应,完全出乎傅彦泽的意料。
他不由皱眉看着她,不明白她到底有什么用意。
“道理浅显,只是落到实处,多少令人失望……”
“妾听闻,大人还在许州时,曾写过一篇名为《时政论》的文章,正是因为此篇,让大人名声大噪,其中,便已提到圣上与东宫之言,可那时,大人不曾入京,更不曾见过殿下,为何竟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来?”
傅彦泽愣住了。
《时政论》是近一年之前写就的文章了,那时,他连乡试都还未参加,只凭着一腔赤诚的热血,便写了那篇文章,恰好被书塾的先生们看到,一时大为赞叹,这才传扬出去。
那时的他,为何会坚定地支持太子?
因为照千百年来的礼法,如今的太子就是正统,无关其他!
太子没有犯过不堪担储君大人的错,不该因为圣上私心的偏爱,而冒着动摇大周国本的风险改立太子。
这是他最初选择站在东宫这一边的原因——身为读书人,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应当是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才对。
只是他后来听说了太多对太子的赞美之词,又亲见其行止,仿佛当真如传言一般,是个端方君子,才渐渐模糊了自己的初衷。
如今,再让他选择,仍旧站在东宫这一边,却不再是为了太子,而是一种对于现实和局势的妥协。
渐渐的,他面上的那股灰败之色消失许多,虽再没有最初的意气,却已多了一分坚定。
云英看到他的细微变化,便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话。
不过,那双清澈眼里的疑惑和戒备仍旧没有消失。
“娘子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自入京都后,他已见过不少人情冷暖之事,尤其是他中榜之后,那颇有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架势,更让他明白人心莫测的道理,如今与这女子非亲非故,自己之前更是对她屡有猜忌,她为何还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云英笑了笑,坦然回答:“妾自然也是为了自己。大人将来教导皇孙,可千万别在皇孙面前提妾的不是,毕竟妾是皇孙的乳母,日后一身荣辱,皆仰赖皇孙照拂。”
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傅彦泽心底一阵怪异。
方才,他几乎就要以为自己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正要感到惭愧,却又听她说,一切都是出于自私的目的。
若当真是小人,她的坦荡着实令人汗颜,若说是君子,又实在算不上。
这种矛盾让他无所适从。
“娘子多虑了,”他难得也想为自己辩解,“即便娘子不做这些,我也绝不会在旁人面前多发一言。”
云英没再接话,只是冲他行了一礼,便转身继续朝宫门的方向行去。
傅彦泽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她今日还带着小小的行囊,似乎不是像往常那般,只是出宫去探望孩子,倒像是要搬出去似的。
难道,太子令她出宫了?
外头的那些传言,他也听说了,在这个时候出宫,实在让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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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的消息提前送到了城阳侯府,那位新来的冯管事殷勤地派了人等在宫门外,要接新主人回府。
这一回,云英毫不推辞,直接登上马车,往殷大娘的住处去,接心心念念的阿猊一道回家。
都是早就得了知会的,殷大娘也已把阿猊的东西统统收拾好,放在屋门边上,等云英到了,不必忙活,就能带着孩子离开。
只是,她到底照顾了一年的光景,看着才刚会走不久的孩子,着实有些舍不得,不知不觉中,竟有些眼泪汪汪。
“哎,这么小的孩子,如今可算能和阿娘在一起了。”她嘴里这么说,手上却忍不住又替阿猊将衣上的褶皱仔细抚平。
“这些日子,多亏您的照拂,阿猊才能长得这样好,日后,妾会常常带阿猊回来,您若是愿意,也常去侯府小住才好。”
二人也算熟悉,这些话皆出自真心,一时都有些泪眼朦胧的样子。
离开的时候,云英收到了萧琰派人送来的信。
他仍旧是毫不畏惧的做派,送信也毫不避忌旁人,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派人过来,反倒不会惹人怀疑。
信里是按照先前约定好的,告诉了她那两名要寻的婢女如今所在,同时提醒她,府中如今掌事的那位冯管事还算老实忠厚,又邀她两日后在府外的酒楼一会。
倒是恰好,两人上个月才被送到人牙子手中,本已要寻买家了,幸而被萧琰派人买了下来,如今,她只需按规矩花一笔钱将人买下即可。
侯府的账目还不清晰,得花工夫慢慢熟悉,幸而她手中有自己先前攒下的一笔银子,和公主后来赠予的那笔资财,能立即花用。
一回府中,她便先让冯管事派人将阿猊的东西安置进屋里,随即便坐进正堂里,一面向冯管事了解府中如今的情况,一面吩咐几件紧要的事。
较从前鼎盛时期,侯府中的下人已少了大半,府中财产抄没大半,余下的京郊良田和两处庄子的进项,将将能支持府中的日常开支,好在,阿猊如今得了爵位,每年亦有一笔俸禄可领,这才显得宽裕许多。
云英从前是学过管家理账的,很快便心中有数,吩咐冯管事先替她将那两名婢女买回来后,便留了近几个月的账目,自回院中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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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延英殿中,萧崇寿又一次病倒了。
自年前在汤泉行宫调养过后,他的身子颇有一阵子起色,令众人都放松了警惕,如今大约是天气逐渐炎热的缘故,今早起身,便说有些头疼。
郑皇后半点不敢耽误,先请了太医来,开了常饮的汤药来,这才能安然上朝去。
可是,朝会之后,萧崇寿的头风还是发作了,不得不由内监们匆忙送回延英殿来,由太医们再次诊治。
汤药、针灸,都用上了,过了整整半个时辰,萧崇寿才终于缓过来。
郑皇后紧挨在榻边坐下,一面垂泪,一面愤然看着侍立在阶下的萧元琮。
“太子如今可满意了?因你那些不堪入耳的传言,才令你父皇气得头风发作!”
一提“传言”二字,躺在榻上半阖着眼的萧崇寿便动了动,重重地咳两声,似乎想说什么,到底力竭,什么也没说出来。
“娘娘教训得是,让父皇听说那样的事,儿臣实在惭愧万分,”萧元琮依皇后之言,立刻拱手认错,随后,又话锋一转,淡淡道,“只是,这样的话,在外头传一传便罢了,也不知是什么人,竟敢到父皇面前嚼舌根。”
所谓传言,自然就是先前齐慎听到的那些,与云英、阿溶有关。
这些话,常人自不敢随意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定是有人授意,至于是谁,不必言明,大家心知肚明。
旁边的萧琰皱了皱眉,用一种警告的眼神看向郑皇后。
郑皇后的脸色有一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她沉着脸教训道:“如今再追究这些又有什么用?太子该想如何平息这些谣言才是正经。”
萧元琮半点没有因为她不善的语气而动怒,只是无奈道:“娘娘教训得是,只是,与穆氏有关的传言,儿臣尚能分辩一二,令她回府居住,从此不宿在东宫便是,可阿溶的事,儿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了。”
郑皇后冷笑一声:“是啊,想不到竟传出阿溶不是皇室血脉这样的流言来,真是令人吃惊,都是空穴不来风,太子恐怕也该想想,到底为何会如此。”
一番话说得着实有些阴阳怪气,意有所指。
萧元琮方才还维持不变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裂缝。
他紧抿着唇,不再答话,只是对着榻上的萧崇寿行了一礼。
“前朝尚有诸多事务亟需处理,既然父皇已然行来,儿臣便先告退。”
说完,便转身退了下去。
留下郑皇后母子在延英殿中,照顾着萧崇寿彻底睡下
,才先后出了正殿。
离了御前的人,萧琰一直忍耐的话才终于说出口。
“母后不该让父皇知晓那些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