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早已不着寸缕, 在灯下泛着柔光的身躯被男人的背影挡住,只有纤细修长的四肢, 像蛛丝一般,缠绕在男人的身上。
而那张美丽的脸庞, 正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又欢愉的神情,正对着门的方向。
傅彦泽僵在原地, 不知为何,心口有一种正被利刃绞割的痛楚。
他看得分明,是那个女人有意引他来的, 就是要让他看到这一幕——他心中那个完美无瑕的储君, 将来要在万众瞩目下登上至高权位的储君, 私底下正和一个被他怀疑、警惕的, 不安于室的女人纠缠不休。
那不堪的画面,正由一根无形的针,一点一点纹进他的心口。
就像皇孙, 才不过一岁半的年纪, 就需不时出现在各式宴饮聚会、祭祀大典上,而不能像寻常人家的小儿一般无忧无虑地长大,他的身上肩负了皇室子孙该有的责任,须得早早懂事知礼, 才能让身边环绕的忠心臣子们放心。
太子更是如此。
他自幼年时便被封为储君,哪怕多年来不得圣上喜爱,他的身边,也始终有齐慎这样的股肱重臣一路教导、护持。
太子懂得一切道理, 道德也好,人性也罢,他不可能不明白,却还是选择和那个女人纠缠。
事到如今,傅彦泽忽然觉得,自己先前一直忽略了太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原来,他心中天命所归的太子,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阴暗一面。
方才被混沌酒意蒙蔽的脑海顿时清醒,明明是暮春初夏,他却感到背后升起一阵冰凉。
僵硬的身躯晃了晃,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也许是顺着屋檐滴下的一滩水渍,不由一阵打滑。
砰的一声,他的身躯撞在了高大的廊柱上,发出闷响,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不算刺耳,却恰好能让屋里的人听见。
里头的动静忽然停了。
萧元琮的神色陡然紧绷,随手扯了件衣裳盖在云英的身上,便抽身离开,拢着胸前敞开的衣襟便站到门边,向空无人影的长廊两边仔细查看。
除了雨幕与荷塘中浮游不动的野鸭,再没看到其他人。
“殿下,”云英裹着单薄的衣衫,行至他的身后,伸手抱住他,“兴许只是野鸭飞过。”
瞧外头的情形,一时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萧元琮没再多看,转过身来扣住她的胳膊,将她压在门板上。
这一次,敞开的门被严严实实关上,再不惧有人窥视。
……
一切仿佛有所预兆。
那夜之后,不过数日,便有了传言。
太子与皇孙的乳母之间,有不寻常的暧昧关系。
此事在东宫早就人人皆知,只是大家默契十足,谁也不会主动提起,更不会对东宫以外的人透露半个字,就像从前的无数次,只有太子有意放任的留言,才会真正流传开来。
可是这一次,话却不知怎么,传到了东宫僚属们的耳中。
他们都是最忠于东宫的臣子,听到风声后,便旁敲侧击地提醒太子。
消息自然不可能是从东宫之内传出来的,众人心知肚明,外头来的传言,多少有损声名。
起初,萧元琮不过一笑了之。
“都是无稽之谈,”面对臣属们担忧的眼神,他淡然笑道,“清者自清,孤不会放在心上,诸卿亦如是。”
众人见他如此泰然处之,丝毫没有慌乱的样子,不由也跟着放下心来。
太子说得没错,清者自清,这些年来,自宫廷秘事衍生而来的流言蜚语不绝于耳,如今不过多上一条,这样捕风捉影的事,的确没什么好怕的。
事情仿佛就这样不痛不痒地过去了。
然而,传言却没有因为东宫的不理不睬而消失,反而愈发甚嚣尘上,甚至除此之外,还多了些与皇孙有关的流言。
有说皇孙来历不明,生母在东宫不清不白,也有说太子之所以一直留着乳娘在宫中,便是看在她已为武家生育过一子的份上,想要让她再为东宫开枝散叶。
越来越离谱的流言,最终竟传入了齐慎的耳中。
多年来一直对太子私德十分放心,鲜少过问的齐慎,也不得不亲自来到东宫,郑重其事地提醒一二。
面对恩师的旁敲侧击,萧元琮自不能像对待其他僚属一般回应,只得拱手道:“学生惭愧,没想到有一日,竟会因为这样的事而劳动老师亲自过来。”
齐慎冲他摆手,坐在榻上,边饮茶,边问:“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不知殿下预备如何处理此事?”
萧元琮笑了笑,说:“本都是无稽之谈,学生以为,不必理会,时日久了,流言不攻自破。”
齐慎又饮了一口茶,那双眼球已泛黄浑浊,目光却从来清明的双眼深深地看他一眼,没有立刻接话。
若说开口之前,他还认为那些谣言的确如太子所言,都是无稽之谈,那么到此刻,他已能猜到两分,不论那些谣言听起来有多么离谱,其中定有一些,确实是真的。
片刻沉默后,齐慎搁下茶盏,慢慢道:“去岁,大周天灾不断,西北的战事更是来得突然,令朝野上下,乃至全国百姓都为此担忧不已。殿下可还记得,为了平息百官与民间的怨愤,圣上是如何应对的?”
萧元琮顿了顿,沉声答:“父皇命各级官员开仓赈灾,安置流民,又派将士们赶赴西北前线,抵御外敌,另外……父皇于除夕下了一道罪己诏。”
与齐慎亦君臣亦师生,相处多年,不必提醒,他便明白,齐慎的这一番话,重点就在于这道罪己诏。
“罪己诏,”齐慎的声音略显苍老,却仍旧掷地有声,“这些年来,圣上素施仁政,天灾与战乱不断,自非仁政之祸,然而,圣上却不得不向天下万民谢罪,这是何故?”
萧元琮陷入了沉默。
齐慎在告诉他,身为储君,大周未来的天子,就像这一道罪己诏一样,须得担负起属于自己的责任,外头的那些流言,既不是真的,就要做点什么,让众人能看得见。
要让这些一力追随他的臣子们知晓,他们信
赖和选择的储君值得。
他不能让这些忠心耿耿的臣属们失望。
这是齐慎给他的忠告和提醒。
换做从前,他绝不会有半分犹豫,可今日,面对恩师的提醒,他忽然感到心头一片沉重。
他不想放手。
齐慎等待半晌,始终未得回应,眼底逐渐流露出失望。
终归是人,是拥有七情六欲的年轻人,他轻叹一声,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安慰一番,就见萧元琮方才还有些沉重的双眼已然变得清明。
“老师的一番苦心,学生明白,定不会教老师失望。”
这片刻的时间里,他已然做出抉择。
流言的来源不必派人去查,他心中便有数,多半是从郑家那一派来的,皇后手里抓着阿溶这件事,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而这件事,关系到他接下来的许多布局,绝不容一丝差错。
-
夜里,萧元琮召了云英至少阳殿,一如往常,云雨交缠,许久方歇。
浴房中备好了热水,他起身将她抱着,一道进去。
两人靠在一处,也不急着出去,就像在汤泉行宫一般,感受着温热的水将身躯包裹。
“殿下今日看起来仿佛有心事。”云英倚在他的怀中,抬头对上他比平日更深邃的眼眸,“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令殿下担忧?”
萧元琮看着她隐在水汽氤氲中的美丽脸庞,只觉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暗夜里的明珠一般,熠熠生辉,有掩不住的光彩。
“近来,朝中起了不少流言,齐公今日为此事特来了东宫。”
他没说是什么流言,云英却立刻猜到了,只是面上却佯作不知,担忧道:“什么流言?可与殿下有关?”
萧元琮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
她明亮的眼眸闪了闪,像忽然明白过来一般,不知所措道:“难道……与奴婢有关?”
这是她先前就在他面前提过数次的担忧,一下子猜到,也不显突兀。
萧元琮捧住她的脸颊,轻轻吻着,说:“左不过就是那点话,还有一些,与阿溶有关的。”
明亮的眼睛悄然黯淡下来。
云英沉默片刻,轻轻环住他的肩,低声说:“殿下让奴婢出宫吧。”
萧元琮搂在她腰间的胳膊一点点收紧。
这是最好的办法,让她出宫,回城阳侯府,像过往那些伺候皇子的乳母一样,在皇子断奶后,便回到自己的家中,照顾自己的孩子,若皇子需要,再隔三差五入宫来照看一二。
如此,便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谣言自会消失。
“云英,”他在她的耳边慢慢道,“若你愿意,也可以留在孤的身边。”
他如今自然不能给她名分,只能让她做个小小的宫女,但等一切尘埃落定——
云英抬头,对上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的目光,愣了愣,随即摇头。
“不,奴婢不能让殿下为难。”
萧元琮静静看着她,忽而将她压在浴池的边缘,在她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的时候,哑声道:“回去吧,回城阳侯府去。”
五月将至的这一天,云英终于得到了太子的首肯。
很快,她收拾好自己的行囊,与宜阳殿的几人一一辞别。
丹佩和绿菱都惊讶极了。
“云英,你真的要走了吗?”
“我是回城阳侯府去,”云英笑道,“只是不再住在东宫,往后还会常来。”
绿菱眨眨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倒不是要与你惜别,只是,我们以为,你以后会常伴殿下左右……”
太子与云英已有肌肤之亲,像从前的青澜那样。她理当成为太子的侍妾,得个封号才对。
云英知晓她们没有奚落嘲讽之意,甚至还隐有替她鸣不平的意思,不由笑了:“这世上没什么是应该的,出宫回去是我自己的选择。”
就像一年多之前,整个城阳侯府的人都觉得,能被武澍桉看上,是她的福气,将来做个他身边的宠妾,便是她这辈子能有的最好的归宿了。
可是没有人知晓她心中的不甘。
如今也是一样的。
丹佩仔细地看着她的表情,确定没有强打精神,才松了口气。
“是你自己想要的就好。”她握了握云英的手,虽然不太明白云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只要不后悔伤心便足够了,“云英,你与我们不一样,你生来美貌,如今又一个人带着孩子,哪怕有爵位傍身,也不见得一辈子稳妥,出去后,定要小心。”
这是真心的嘱咐,云英笑着答应了,又看看站在一旁,好奇地看过来的小皇孙。
孩子太小,还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收拾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