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视线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在半空中交汇,然后,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又飞快地各自挪开。
“皇孙还这么小,就这般知礼,已是十分不易,殿下还要将其召来,听臣等说这些枯燥无趣的道理,真是令臣等惭愧万分。”
底下有年长一些的臣子说笑,萧元琮摇头:“与孩童而言,兴许枯燥乏味,但诸位所言,于国于家,都是大有裨益之言,阿溶身为孤的孩子,已享万民景仰,自不能再如寻常小儿一般。”
他的这一番话,听得臣子们又敬又叹,齐慎笑道:“殿下有此心,是万民之福,不过,皇孙也到底年幼,只管听着便是,别的便不必再有苛求了。”
“老师说得是。”萧元琮没有坚持,只是吩咐人给皇孙送些吃的来,示意云英带着他在后面用饭。
“今日,西北前线送来最新战报,氐羌联军终于彻底偃旗息鼓,不但撤军投降,还将从前划下的部族边界,又往后撤退一百里,往后至少十年,此二族当不敢再犯我大周了!”
底下年轻的黄袍官员中,也不知是谁,忽然提到了西北的战事。
这是自年后的几场大捷之后,京都城中便甚少谈论到的一个话题。
这一两月里,大战早已进入相持阶段,氐羌二族没能在大周边境军手底下抢到多少物资和城池,始终心有不甘,没有及时撤退,而是一直驻扎在边境线上,抱着最后的希望,想背水一战。
而终于,最后的一战中,大周将士们鼓足所有气势,以誓死不肯退让半寸的决心,将这些蛮夷外族驱赶出大周的土地。
一直低头看着皇孙的云英,在听到“西北”二字时,还是忍不住抬头细听。
“是啊!年前战事那样紧张,如今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此番咱们靳小将军可是立了大功!”
“不错,听闻小将军两次带骑兵深入大漠腹地,追击羌人余部,还打过数次先锋,上月,甚至直接生擒了羌人一部族首领的王子,当真是英勇无匹!”
一时间,殿中一片赞叹之声。
云英忍不住想,远在塞外的靳昭,如今该是什么样子。
他实现了曾经的抱负,在广阔的天地里纵马疆场,建功立业,过得自
由自在,应该很快活吧。
坐在前面的萧元琮忽然回过头来,在刚刚吃完一碗蛋羹的阿溶的脑袋上抚了抚,目光却无声地从云英出神的面庞上抚过。
“不错,靳昭此番功劳甚伟,得前线一众将士的称赞,孤已于今日午后起草奏疏,为他请封‘忠武将军’之衔,不枉他这数月来的一番苦战。”
一语出,众人具感振奋。
忠武将军乃从四品上的职衔,虽是个散官头衔,但如此一来,众人便可以“将军”称之,而不必像从前那般再加一个“小”字。
对东宫的僚属们而言,如靳昭这般,忠心耿耿、一往无前,哪怕出身奴隶,也能得到太子的赏识,年仅二十一岁,便越居将军之位,实在是个莫大的鼓舞。
云英收敛起眼神,仍旧注视着不明所以的小皇孙,嘴角却有克制不住的笑意。
一张张与有荣焉的笑脸里,低着头躲在后面的她,显得毫不起眼。
但傅彦泽还是留意到了。
他也低下头,捧起眼前的酒杯,饮了一口。
带着花香的酒意自唇齿间蔓延开来,轻微的烧灼感顺着舌根向上冲顶,片刻后,才令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并不喜饮酒。
“从光,”有人在旁边面带喜色地唤他,“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傅彦泽抬头,放下手中的酒杯,换了一盏清茶,连着饮了两口,方笑道:“没什么,只是不善饮酒。”
心中却暗暗有些自责,他实在不该过分关注那个女人的。
很快,酒过三巡,众人渐至微醺。
齐慎年岁已长,不便久留,很快便在萧元琮的亲自相送下离开,余下的人便也各自在殿中对饮、谈笑。
萧元琮回来时,没有再坐到方才的地方,而是来到皇孙的身边,看着已经吃饱的他,拿着几根形态各异的木条,试图拼合在一处。
“鲁班锁!”
看到父亲过来,他高兴地挥挥手中的小木条,介绍自己心爱的玩物,一不小心,却将其中一根小木条甩了出去,落到榻边的脚踏上,发出咕咚的响声。
云英顺势从榻上下来,跪坐到脚踏上,替他拾起那根小木条,重新递过去。
皇孙没有接,却是萧元琮先伸了手。
“怎么是你带阿溶过来?才从外头回来,也不多歇一会儿。”
他从她手里接过木条,却没直接拿走,有意无意地,指尖与她相触,那细微的触感就如清早的雨丝,从肌肤间轻轻划过。
他没有拿稳,她便不能松手,就这么拿着。
她知道他心里定还在想方才靳昭的事,不由抬头对上他的目光,轻声说:“照顾皇孙是奴婢的责任,奴婢一直不敢忘怀。”
她说着,见他迟迟不动,不禁以指尖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划过一下。
周遭还有许多人看着,那都是他重视的身边的僚属们,尽管她跪坐在脚踏上,背对着大多数人的目光,应当没什么人会注意到他们两个触碰在一起的手指。
可是,她知道,那个书生,傅彦泽,他定然还在暗中观察着一切,尤其是当太子与她坐在一处的时候。
在他心里,她应该就是个心怀鬼胎的女人,需要时时提防,而太子则是“无辜受累”的储君。
不必回头,她仿佛已经能感受到他投来的那种带着鄙夷,和读书人的清高的眼神。
一股难以克制的,想要做点什么,让傅彦泽哑口无言,或是怒火中烧,却无处发泄的报复的冲动。
萧元琮被她的指尖挠得心口一麻,一抬眼,便对上她水淋淋的目光。
也许是酒意上头,也许是相处得久了,渐渐有不必言说的默契,他感到胸腔间骤然升起一股热意。
这还是第一次,在众多僚属们面前,他的心中有了杂念。
“时候不早了,一会儿该让阿溶回去了。”
云英敏锐地捕捉到他说的只是阿溶。
萧元琮终于将那根小木条自她的指间抽走,重新递给孩子。
小小的孩子正摆弄着几根没有拼起来的木条,专心致志,看到递过来的木条,想也没想,便搁到一旁。
他对身边的乳母与父亲之间的暗流涌动毫无觉察。
很快,萧元琮起身,又与几名僚属饮了两杯,说了两句话,便出了灯火通明的大殿,一个人去了西面的空旷之处。
云英没有立刻将皇孙送回去,而是耐心地又陪着他玩了一会儿鲁班锁,直到他失了兴趣,才收拾好东西,牵着他的小手起身。
她没有亲自送皇孙回宜阳殿,而是拜托了留在殿中照看的王保,由他亲自将皇孙抱回去,自己则站在大殿门外的长廊上,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后,才重新回头,看向殿内的情形。
酒酣耳热,乐师们还在奏着舒缓而清雅的曲调,官员们则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谈笑。
傅彦泽正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大约又是喝了酒还没缓过来,白皙的脸颊一片绯红。
云英眼神流转,招来一名宫女,请她盛一小碗醒酒汤,给傅彦泽送去。
东宫夜宴与宫中一样,膳房都提前备了醒酒汤,以免宾客醉酒。
她就站在门边,不惧旁人视线,看着角落里的傅彦泽在被宫女唤住后,皱眉往她这边看来。
她朝旁边躲了躲,然后,才在他莫名的眼神中,冲他快速行了个礼,随即转身离开。
这一连串反应,有种愧疚和心虚的意味。
她在殿外长廊上站了片刻,随即才提着裙裾,快步往西面行去。
那一侧,是一排排空着的屋子,有的点了一两盏孤灯,有的则黑漆漆一片,越往前走,越显空寂无人,唯余耳边淅沥不断的雨声。
她在廊上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寻到了一间多点了几盏灯的屋子。
屋门半敞着,正对南面的荷塘,雨夜里,偶有野鸭凫水,振翅而过,若在白日,当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殿下?”她轻轻推开门,走进两步,果然见萧元琮正独自一人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他已脱了外袍搁在一旁,露出底下松了腰带的中衣,看起来仿佛已到了寝殿一般松弛。听到门边的动静,也未睁眼,就这么靠在榻上,问:“怎么这时候才来?”
“奴婢又陪皇孙玩了一会儿,”云英快步走到近前,在他的身侧跪坐下来,自然地倚在他伸开的臂弯间,实话实说,“还请人给傅大人送了一碗解酒汤。”
萧元琮慢慢睁开眼,顺势搂在她的腰上,指尖按在她的腰侧轻轻摩挲,闻言讶然:“你给他送醒酒汤做什么?他似乎酒量欠佳,又喝醉了?”
“奴婢也不知醉了没有,只是,先前总觉得傅大人似乎对奴婢心怀陈见,所以才有此一举……”
她一边说,一边自觉地松了衣襟,也不直接脱下,就任其在肩上堪堪挂着。
萧元琮搂着她,像拆膳房御厨们最爱在饴糖外裹的那层米纸一般,轻轻挑开她肩上的一寸布料,霎时,最后一点支撑消失,衣裳顺着她圆润的肩头迅速滑落,无声地堆叠在榻上。
“他怎会对你有陈见?”
云英的脸庞因无可遮蔽的身躯而变得绯红,看过来的眼神却带着无助与委屈。
“大约是听信了外头的传言吧……”
萧元琮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一个貌美的成□□人,身后还有骤然间败落下去的武家,自然会引出无数上不得台面的闲言碎语。
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大约还碍着东宫的面子,没有传到他的面前来,但没听到,不代表不存在。
“他还年轻,性子直,日后跟在孤的身边久了,自然会好些。”萧元琮说着,从榻上起身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到长案上,双腿分开,“下回,孤寻个机会同他说一说便是。”
他心中有数,傅彦泽的性子,就像年轻时
的齐慎,颇有几分嫉恶如仇,不过,不论心中如何想,却绝不会无故在外头议论什么。
“不必了,殿下有这份心,奴婢便满足了,横竖旁人怎么想,奴婢也管不着。”云英双手向后,撑在几面上,半侧着脸承他俯身压过来的亲吻,目光却悄悄看向自己正面对着的屋门。
幢幢灯影下,似乎有一道清瘦的身影快速隐入黑暗中。
“今日仿佛格外动情,”萧元琮咬着她的脆弱之处,哑声道,“是不是想要了?”
云英咬着唇,红着脸,轻轻点头。白日在萧琰那儿积了没处安放的渴求,早就蠢蠢欲动,再加上外面……
她忍不住伸出光裸的双臂,环住他的脖颈,让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双眼却若有似无地自没有关严的门边扫过。
“殿下,奴婢害怕,要是被人知晓……”
“别怕,有孤在,会护着你。”
煌煌的灯火中,高低起伏的声音自门缝间溢出,像是一屋子春情,怎么也关不住。
傅彦泽呆若木鸡地站在廊柱边的暗影里,迟迟回不了神。
第104章 谣言 回去吧,回城阳侯府去。
屋门开出的缝隙, 只有半个手掌那么宽,高而粗的廊柱距离门边有近两丈的距离,他就那样定定看着那条缝隙里不甚完整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