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傅彦泽顺着尤定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雨幕下,一把油纸伞,一道朦胧倩影,就那样亭亭玉立着。
其实看不大真切,可不知为何,她却像是一株鲜嫩娇花,如今落下的雨珠,正悄然滋养着她的身躯。
大约感受到众人的视线,那道美丽的倩影冲着这个方向行了个礼。
一时间,围在周遭的几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回首望向傅彦泽。
毫无道理的,众人的目光中有一丝莫名的羡慕。
傅彦泽皱了皱眉,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下,冲那道身影拱手,算是道谢。
“快走吧,莫误了时辰。”他重新站直身子,撑开油纸伞,再不看那人一眼。
“对对,快过去吧!”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招呼了一声。
围在一起的众人又赶紧朝着中庭和内闱的方向行去。
傅彦泽落在后面,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方才的地方已经空空荡荡,哪还有半个人影。
他握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不再停留,跟着同僚们往东宫更深处行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东宫除衙署之外的地方,准确地说,是第一次来到整个皇宫除衙署以外的地方。
这个大周的中枢,整个帝国的权力中心,如此巍峨高耸、华丽雄伟的宫殿,实在给来自许州的他带来极大的震撼,让他不由自主地放慢、放轻脚步。
“傅大人,”一道清脆的嗓音自雨声中传来,泠泠如水,“妾还未感谢您今早给阿猊留伞。”
傅彦泽的脚步猛地停住,一转头,果然见廊边的疏林间,那把油纸伞不知从哪儿又出现了,那张艳如桃花的美丽脸庞,正含在暮色中,笑吟吟看过来。
“穆娘子!”他立刻警觉地后退一步,一副要与她保持距离的样子,“伞是留给殷大娘的,老人家淋不得雨,至于娘子的孩子,只是碰巧罢了,娘子不必想太多!”
他说着,就想离开。
其实哪里会分得这么清?伞既是给殷大娘的,也是给孩子的,他一个年纪轻轻的郎君,淋点雨不算什么,老妪与稚子却不行。
自然,他担心老妪更多些,毕竟,殷大娘疼惜孩子,伞坏了,便立刻给孩子脑袋上盖了巾帕挡雨。
他就是不想和这个女人沾染任何关系,更不想让旁人看到自己单独同她说话。
云英看着他已匆匆转过去的背影,皱了皱眉,提着步子不疾不徐跟在后面,也朝内闱的方向去。
傅彦泽听到身后的脚步,只以她要穷追不舍,又停下来,转过身,严肃而郑重地对上她的视线:“穆娘子,你如今已是圣上亲封的孺人,想来目的已经达到,便应当收手了,身在东宫,你的一言一行,无不代表着太子殿下与皇孙的颜面,更应当懂得分寸,学会避嫌才是。”
云英静静看着他,等他一番话说完,才慢慢点头,表示赞同:“傅大人不愧是探花郎,一番话说得妾深以为然。”
傅彦泽绷着脸,仍旧看着她,似乎希望她将话听进去后,便立刻有所改正。
可是,云英不但没有离开,反而走近一步,说:“只是,妾也有一句话,仍旧想要问一问傅大人。”
“妾听说,当初离开许州,进京赶考时,适逢饥荒与民乱,大人宁愿自己忍饥挨饿,宁愿冒着出城时,被恼羞成怒的贼匪砍于刀下的危险,也不愿私藏一点口粮傍身,而是通通留给了城中的百姓,有如此举动,足见傅大人应当是个正直良善、高洁端方的谦谦君子,可为何,大人每一回见到妾,都如此不屑一顾?”
傅彦泽不料她在东宫就敢问出来,一时只紧抿着唇,没有回答。
“妾实在不知自己到底何时得罪了大人,让大人这样厌恶,不论如何,先向大人赔礼请罪,”云英说着,便向他施施然行礼,待再起身时,又道,“可是,若大人也像旁人那样,只因一些道听途说的话,便对妾心存偏见,那妾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心中有数,此人日后当是个重要的角色。
他要教导皇孙,则他的言行、思想,会毫无意外地影响着皇孙的成长,若连老师也厌恶她这个乳母,可想而知,她在皇孙幼年时留下的这点情分,很可能会变得毫无用处。
这个结,须得尽早解开。
这一回,傅彦泽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否认道:“我虽算不得娘子口中的‘谦谦君子’,但自问也不是仅凭道听途说,就对旁人轻易下论断之人。”
“那究竟为何?”云英半点不肯让步,一副今日一定要问出个究竟的架势,“大人若实在不愿说,妾只好请殿下出面了。”
傅彦泽震惊地看着她,垂在深绿袖袍下的双手忍不住紧紧攥住:“你、你竟还敢请殿下出面!”
云英迅速捕捉到他语气的变化,紧追一步,问:“大人与妾,如今都在东宫谋差事,东宫的事,自然该请殿下出面,怎么,难道大人心中的介怀,与太子殿下有关?”
傅彦泽咬牙再三,终是压着声愤然道:“穆娘子,莫逼我将你的那点见不得光的事,都说出来,好自为之!”
他说完,再不停留,大步离开。
留下云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神色莫名。
她听出来了,所谓的“见不得光的事”,定然是指她与太子,还有靳昭之间的关系。至于他到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是两头都已知晓,就不得而知了。
他是从何处发现的?
云英在心里细细回忆,很快有了猜测。
想必是先前与靳昭、太子分别出宫的时候,被他无意间看到的。想来,那几回,都恰好是他住进怀远坊,全心备考会试的时候。
如此一来,一切就说得通了。
年轻的探花郎,初入仕途,却发现自己敬重的小将军,与自己效忠的主君,竟与一个小小的乳娘有令人不齿的暧昧关系,该是多么震撼又痛苦的事!
云英看着手中朝下的伞尖上,汇聚成串的水珠滴滴答答砸在木质的地板间,很快渗透进缝隙里,不禁轻笑一声。
他一定想,这一切,全都是她这个不知廉耻、水性杨花的女人的错。
面上笑意逐渐冷下,她重新打起伞,走进不曾停歇的雨幕中。
回到宜阳殿的时候,还没等站稳,一团小小的身影便哒哒哒奔来,一下撞在云英的腿上。
“抱抱!”
圆圆的小脸蛋抬起,笑嘻嘻看过来。
云英忍不住也跟着笑,弯下腰将肉嘟嘟的孩子抱起来。
“皇孙长大了,云英都抱不动了!”她说着,在他的小脸上亲一下,见他这时候竟然穿戴整齐,不由惊讶,“这是要出去?”
丹佩快步走近,笑着点头说:“方才少阳殿来传了话,说是让皇孙也一道过去见一见大人们。”
绿菱过来,将皇孙已经长住的浓密黑发最后梳理好
,说:“果然还是最亲你的,一听你的脚步,皇孙便自己从屋里跑出来了。”
云英摸摸他的小脸蛋,说:“既然如此,那便我带皇孙去吧。”
“你才从外头回来,若是太累,让我们带去也好。”丹佩和绿菱乐得偷懒,自然高兴,但嘴上还是要关心一句。
“无碍的。”云英笑笑,心里却觉得太子近来似乎有些频繁地让皇孙出现在外人面前。
他好像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皇孙的重视与关爱……
只是不知到底是要给谁看的。
云英没有耽误,回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带着皇孙乘上步撵,往东宫前殿行去。
第103章 缝隙 有一道清瘦的身影快速隐入黑暗中……
外头下着雨, 欢宴便直接设在了殿内。
东宫的夜宴与皇宫中圣上亲设的夜宴自不相同,除了宾客更少,全是东宫属臣之外, 规矩也更少些。
太子平日不纵声色,私设的宴上, 也很少见供众人取乐的舞姬伶人,至多便如今日这般, 请了教坊司的乐师们,居殿中奏乐, 以助酒兴。
也难怪东宫僚属们对太子那样死心塌地,在这样的场合里,他几乎不给众人设规矩, 闲谈饮酒, 俱可趁兴, 若有话直谏, 亦不必有所顾忌。
今夜,就连一向已很少再赴私宴的齐慎也来了。
那一身紫色官袍,与金玉腰带, 象征着文武官员们之中的至高权柄, 即便在这样的场合中,仍旧十分显眼。
他手捧酒杯,与太子平坐,两人身侧依次又坐了好几人, 你一言、我一语,似乎正在说着什么人人都有兴趣的事,众人神情和缓,姿态放松, 俨然气氛不错。
云英远远看见,就觉今日的齐慎看来比往常都更随和一些。
她入东宫后,鲜少有机会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左相。一来,他年岁渐长,平日深居简出,二来,太子为表尊敬,时常亲自出宫,登门拜访,而不召其前来。
这个堪称天下士子心中标杆与楷模的股肱文臣,大多时候,哪怕在宫中欢宴上,也多是不苟言笑的样子,而到了朝堂上,一旦他开口,哪怕说出的是令圣上不快的话,圣上也不得不给他三分薄面,听他说完,仔细考量。
文臣的影响力,在他的身上几乎达到极致。
而这样的人物,眼下正含着极淡的微笑,听着旁边的一位绿袍年轻人说文章。
“立意与文辞俱佳,如此犀利的笔锋与见解,若非今日亲眼所见,老夫当以为,是个已历经世事的中年文士所写,没想到竟出自从光之手。”
云英带着皇孙走近时,便听到齐慎这般夸赞。
那绿袍年轻人背对着她,脊骨挺得笔直,即便坐着,也有如青松,开口说话时,更是带着一种少年人独有的低沉嗓音。
“不敢当齐公谬赞,此篇乃下官两年前所作,去岁入京后,初见京中百姓,与下官从前在州郡乡间所见,更大不相同,方知从前见识浅陋,想起此篇,又数度增删,方是今日齐公所见篇章。”
果然是傅彦泽,他竟这么快就得到了齐慎的赏识,想来,其中除了太子的引荐,更多的,是他掩饰不住的满腹才华使然。
“从光”,几乎不用解释,云英的脑海里便自发浮现出这两个字。
果然很符合他那一身浩然正气的样子。
她只看了一眼,便牵着皇孙沿旁边的长廊从他们的坐席处绕过,来到太子身后不远处,等候他的安排。
王保很快在萧元琮耳边提醒一句。
萧元琮回过头来,看到牵着孩子含笑站在灯下的云英,本就温润的眉眼间不禁露出一丝细微的暖意。
“阿溶,过来。”话是对皇孙说的,他那一双映着流溢灯光的眼睛却看着她。
“爹!”皇孙自然地放开云英的手,欢快地奔至父亲的榻边,倚在父亲身侧,再回头对上云英的眼神,又立刻明白过来,当即双手交握身前,冲众人行了一礼。
这副活泼又不失乖巧知礼的样子,令僚属们十分喜爱。
就连傅彦泽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他素来观察细致入微,瞧皇孙方才的反应,当是得了乳母的提醒,才想起要给众人见礼。
先前在恩荣宴上,他虽也见过皇孙一面,可那一回,皇孙多是由一名内监带着,教他以为,平日皇孙的教导与抚养,多是内官负责,乳母便只喂养即可。
今日再看,皇孙对乳母的亲近与依恋,竟远超先前那几名内官。
幸好,那个女人将皇孙教养得知礼守礼。
他从前在书塾中帮先生教过不少刚开蒙的幼儿,入京后,又给两个小儿讲过课,很是知晓要让这些孩子听从教导有多难,诚然皇孙是龙子凤孙,天资不俗,但背后定然也少不了许多功夫。
只是不知她是当真悉心教导皇孙,还是只学会了这套表面功夫,别让皇孙也染上她那一身小人的毛病才好。
就在他即将收回视线之际,那个原本只是乖顺地等在太子身后角落中的女人,仿佛有所察觉一般,突然抬起头,朝他的方向扫来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