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隔了七八丈的距离,就好像流水之中忽然立起两道闸门一般,让川流的人群也有片刻迟滞。
很快,周遭行人自两人身边绕过,像流水寻到出口一般,继续前行。
“儿怎么不走了?”傅母跟着停下,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便见到个美貌非凡的年轻娘子,一身锦衣华服,带着侍女立在一旁,“这位是?”
傅彦泽带着母亲走近两步,听到母亲的疑问,顿了顿,没有言明云英的身份,只冲她行了个礼,说:“母亲,这位是……穆娘子。”
他一时竟不知要如何解释云英的身份,三言两语定然说不清,只好暂且含糊。
傅母平日通情达理,一听儿子这样说,也不多问,笑着唤了声“穆娘子”,便要行礼。
云英赶紧伸手扶住她,笑着说:“夫人莫要折煞妾,妾可受不起夫人的礼。夫人可是初到京都?”
傅母点头:“老身惭愧,头一回来京都,一时有些迷了眼,还要累得我儿费心照料。到这么晚了,才要来寻食肆用晚膳。”
傅彦泽皱了皱眉,说:“母亲,这本都是儿该做的。”
云英也道:“傅大人孝顺,令妾敬佩。夫人莫担忧,京都夜长,此刻正当是用晚膳的时辰。”
她说着,客气地指了前面不远处两家不错的食肆,寒暄两句,方才告别离开。
从头至尾,傅彦泽除了最后的道别,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目光却落在她逐渐隐入人群的背影,迟迟没有挪开。
傅母看了看云英的背影,又看了看儿子,不由小声道:“我儿可是有心上人了?这位娘子模样好,举止亦大方,只是,我瞧着,怎么不像闺阁女儿的样子……”
傅彦泽一听,便知母亲想岔了,登时有些脸红,佯怒道:“母亲说的什么话?穆娘子——她、她自然不是闺阁女儿,她是、是城阳侯府小侯爷的母亲,也是东宫皇孙的乳母!”
傅母一惊,赶紧又看一眼人群中那道已要消失的背影:“竟是已经生养过的娘子,真瞧不出来!东宫的皇孙,连乳母都有这样的容貌气度……”
傅彦泽紧抿着唇,没再解释,带着母亲继续前行,心中却忍不住又想起东宫的那些传闻。
皇孙的身份兴许有问题……
若是只听说这一则谣言,他定会嗤之以鼻,全然不信,可眼下,他已然知晓,关于穆氏与太子有私的传闻,其实是真的,那与皇孙有关的传闻呢?
似乎也有可能是真的。
第107章 发难 到底是不是天家血脉,还说不准呢……
转眼便至五月, 圣上的头风终于在太医们的悉心调养下稍有好转,能自病榻上起来,临朝参政。
可是, 到底是娘胎里就带来的先天之症,随着年岁渐长, 每发作一次,身子便更弱一分, 如今,才刚半百之年, 竟已有风烛残年之态,一时令朝野上下皆忧惧不已。
东宫一党力求平稳,有齐慎坐镇在前, 越发上下一心, 郑家人则渐有些坐不住了。
一直以来, 圣上的支持才是郑家人最大的依靠, 他们心知肚明,必须在圣上也靠不住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就除掉太子。
风雨将至, 朝野人心惶惶。
也不知圣上是真的老了, 对朝中动向并无察觉,还是为君者比常人更为镇定,即便早嗅到了风向,也能岿然不动, 端午这日,仍旧照先前定好的,携百官与亲贵们一起前往曲江之畔,观看龙舟竞渡。
龙舟竞渡乃中原延续数百年的旧俗, 延续至近十年,原本由百姓自发组织,散落在京都各处水域的竞渡,已改为由朝廷组织的官
赛。
有圣上亲临,百官陪同,参赛的儿郎自然也变成了军中子弟,南北衙军中,都组了各自的队伍,每年当着全京都人的面,大赛一场,可算是盛事一桩。
一大早,宫城内外便热闹非凡。
云英眼下住在宫外,但仍旧每日都会入宫照料皇孙,少则两个时辰,多则三四个时辰,就如朝中官员每日点卯当值,六局女匠人们每日到宫中做活一样。
这期间,太子也都在朝中处理政务,恰好如避嫌一般,两人已有多日未曾打过照面。但每日该交代的事,都有余嬷嬷和尤定在其中转达,不曾耽误。
譬如端午这日,皇孙会跟随太子和圣驾一同前往曲江之畔的高台上观看龙舟竞渡,云英便早得了消息,一大早便入宫来,和宜阳殿的几人一道收拾。
临离府前,穗儿和茯苓还问她,何不将阿猊也一同带去。
如今阿猊已是公侯子弟,身份不同,的确有资格参加这样的盛会。
不过,云英一直记得萧琰那日的提醒,今日恐怕不太平。
“阿猊还小,”她这样回答,“以后有的是机会。”
眼下,宜阳殿中,丹佩和绿菱已准备好一切,跟着云英一道,牵着小皇孙,乘马车前往曲江之畔。
地点与上回的流水宴相近,为了有更广阔的视野,挑在西面一处临江的高台之上,帝后二人与太子、吴王等坐在高处,其余众臣分列两边,依序而坐。
云英则如往常一样,带着皇孙坐在太子身后两步处。
“今日太子妃似乎没有来。”看着太子身边空荡荡的坐榻,云英小声同丹佩道。
“说是前几日着了风寒,”丹佩也压低声解释,“昨夜便告了假,也不知真假。”
自上巳日后,太子妃便几乎都在燕禧居中足不出户,只每日将抄好的金刚经送到少阳殿,都说那是太子对太子妃的惩罚,可究竟是为了什么,却几乎没人知晓,众人只说,这夫妻二人的情分,已然一日淡似一日,连早先的相敬如宾都维持不住了。
云英心中却多少明白,今日这样的场合,薛清絮选择缺席,显然也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她忍不住悄悄看了前面的萧元琮一眼。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日的他,看起来和往常不大一样。
仍是镇定从容、云淡风轻的样子,举手投足间,一派温和谦逊,令人如沐春风,可那掩在常服之下的身躯,却莫名有种难以察觉的紧绷感。
那种紧绷感,云英太过熟悉了,不是面对危险时的紧张,而是面对等待许久,终于落到自己掌中的猎物的兴奋。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坐在前面的萧元琮忽然回过头来,含着笑意的目光先是从她的身上扫过,随后才落到孩子的身上。
“阿溶,”他笑着冲孩子招手,“到这儿来。”
高台之下,便是整个曲江江面最平阔的一段,浩浩江水在初夏炽热的日色下波光粼粼,十几只长条状的龙舟已在江边停驻,一个个带着幞头,穿着圆领胡服的健壮郎君们列队站在码头上,听着举令旗的指挥,鱼贯登上龙舟。
还未开赛,正式各方准备之时,两边岸上围观的百姓们已陆续高声呐喊,更有热情奔放的年轻人,直接将手里的鲜花、瓜果投掷过去。
一时间,场面十分热闹。
太子带着孩子站在高台上,指着下面一只只系着不同颜色彩带的龙舟,问:“阿溶说,哪一支队伍会赢呢?”
孩子如今会说的话虽还不多,但能听懂的却不少,一听父亲发问,圆圆的眼睛便自江面上扫过,胖胖的小手抬起,指尖毫不犹豫地指向已划至江心处的一只挂着红色绸带的龙舟。
“红色!”稚嫩的嗓音朗朗唤出。
大约是鲜亮的颜色吸引了孩子的目光,那只龙舟,恰好出自天子禁卫。
旁边有大臣笑起来:“皇孙慧眼识珠,一下就认出禁军的龙舟了!去岁,的确也是天子禁卫夺魁。”
“是啊,毕竟是长孙,的确同圣上有几分注定的缘分在。”
上首面色憔悴的萧崇寿闻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然而那双浑浊的眼睛瞥到孩子稚嫩的脸庞时,又不知想起来什么,笑容很快淡了下去。
郑皇后则冷笑一声,语带嘲讽道:“这么小的孩子懂得什么?怕不是有人在背后授意,借机讨好圣上才是。”
两位大臣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只能看向萧元琮。
萧元琮倒是面不改色,微微一笑,说:“娘娘多虑了,阿溶的确不懂什么,所以才说不得假话。”
郑皇后轻哼一声,挪开视线,不再理会他,只问身边的内官:“怎么还不开赛,还在等什么?”
她心里藏着事,等得有些不耐烦。
内官们也不敢怠慢,赶紧命人下去催促。
不一会儿,岸边传来阵阵鼓声,令官挥下手中令旗,郎君们顿时挥开手中船桨,拨开两边水波,整齐划一的动作带着十几只龙舟快速前行。
众人不由都站起来,开始为这些朝气蓬勃的郎君们呐喊助威。
岸上百姓们的声音也愈发激昂高亢,就连萧崇寿都在榻上坐直了身子,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江中情况。
只见那十几只龙舟以十分相近的速度在江上前行,起初,前后相距不大,最快的与最慢的也不过半个船身,但很快,不过数息工夫,差距就已经拉大,最前面的两只龙舟一马当先,在紧凑而有节奏的鼓点下,奋力向前,很快就领先了整整一只半船身的距离,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差距还在逐渐拉大。
而最领先的,一只船头系了红色绸带,正是方才皇孙所指的,来自天子禁卫的龙舟,另一只,则系了蓝色绸带,竟是东宫羽林卫的龙舟。
两只龙舟速度不相上下,几乎齐头并进,使得竞争越发激烈,看在众人眼里,更莫名像是天子与太子之间的竞争,那焦灼的势头,逐渐让高台上的众人心思各异。
蓝绸龙舟今年是由刘述这个新晋的羽林卫中郎将亲自带领,大概是为了在靳昭走后能继续凝聚士气,也为了不让远在西北,为大周征战沙场的靳昭失望,他坐在船头,一面击鼓,一面格外卖力地喊着口令。
那几能震天的庞大气势,看得在场众人无不为之震撼,就连萧崇寿的神情也显出一丝异样。
他忍不住转头打量身旁的长子。
这个一向温文尔雅、谦逊有礼的儿子,原来早已在他不曾察觉的时候,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储君,在其那看似温和的表面下,似乎早已有了无数坚定维护的臣子们,为其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
这道高墙之下,甚至有许多,也是当年支持他这个天子以藩王的身份入主京都,得继大统的股肱重臣。
如今,属于东宫的高墙根基深稳,而他这个孱弱年迈的天子,却仿佛到了日薄西山、有心无力的时刻……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空洞抓住他的内心。
他搁在扶手上的十指忍不住悄悄攥紧,盯着江中赛况的双眼也跟着阴沉下来。
坐在一侧
的萧元琮一手牵着孩子,面带微笑地看着江面,仿佛对父亲的所思所想毫无察觉。
很快,竞渡终点那一道浮在水面的红绳已近在眼前,红绸与蓝绸之间不分伯仲的情形越发牵动所有人的内心。
萧崇寿忍不住从榻上站了起来。
他的身子还未好透,江面风大,即便是初夏,也不觉炎热,站在风中,甚至先晃了晃,引得侍立两侧的内官赶紧过来搀扶。
郑皇后也跟着起身,半步不离天子左右。
只见江面之上,蓝绸龙舟已然领先了小半丈的距离,虽与整只龙舟的长度相比,还不到十之一二,可终点已在眼前,只要熬住最后一口气,便能以弱小优势拔得头筹。
然而,兴许是先前发力太猛的缘故,坐在龙舟前端的两名郎君手中的船桨竟乱了一拍,引得刘述手中鼓点也不得不重新调整。
就这个瞬息的错乱,被红绸龙舟寻到机会,一个猛冲,率先冲过那根醒目的红绳。
一时间,欢呼声骤起,红绸龙舟上的郎君们高举船桨,冲岸上围观的众人笑着高呼。
“得胜了!”
“不愧是天子禁卫!”
“倒真被皇孙言中了!”
高台之上,臣子们也反应过来,纷纷赞叹。
萧崇寿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苍老而虚弱的脸上浮现出畅快的笑意。
“一步之差而已!”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到四肢都比方才有了许多力气,一双浑浊的眼顺着臣子们的目光看向小小的孩子,“阿溶说得不错,的确是朕的禁卫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