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走下两步,将孙儿直接抱了起来。
那欢喜的样子,倒像饮了神药一般,看得郑皇后又是高兴,又是嫉恨。
她盼着圣上的身子能好些,却不愿看到圣上与东宫的孩子这样亲近。
这样的场景,就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她的心头,让她本就已经按捺不住的情绪已冲至颅顶,再也无法控制。
“阿溶猜对了!”萧崇寿指着那只已慢慢顺着水流重新靠近岸边的红绸龙舟,对怀里的阿溶道,“不愧是朕的好孙儿!”
“正是!陛下长孙,嫡亲的天家血脉,果然不凡!”
有大臣顺着圣上的话夸赞,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话却像是在提醒圣上,先前有关于皇孙血脉不正的传闻仍然没有得到澄清。
萧崇寿的神情再次有了微妙的变化。
郑皇后立刻抓住机会,上前一步,说:“到底是不是天家血脉,还说不准呢。”
萧琰一听母亲的话,便知她已忍不住要开始发作了,不由自榻上起来,却没走到“风暴”酝酿的中心,而是往后退了半步,想要暂避锋芒,静观局势。
“娘娘此话何意?”萧元琮淡淡开口,目光仍旧从容,但落在正皇后的眼里,却是强作镇定。
“如今外头人人都说,太子的这个孩子实在来得蹊跷,当初,刚有朝臣参东宫成婚多年,却一直不曾绵延子嗣,恐国本不稳,这孩子便忽然来了,”郑皇后拢了拢衣袍,阴阳怪气道,“也太巧了些,莫不是太子为了堵住言官们的嘴,从外头弄了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都是外头胡乱传的风言风语,竟被皇后搬到圣上与百官的面前,直接说了出来,一时间,众人窃窃私语,目光开始在双方来回打转。
萧元琮终于敛了神色,面无表情地看着郑皇后:“说话要讲证据,娘娘既说阿溶不是儿臣的血亲,便该拿出证据来。”
“急什么,”郑皇后等的便是这一刻,“本宫既要问你,自也是早就心存疑窦,如今,少不得要你一一解惑。”
她说着,又上前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发难:“先说那个‘替你’生下阿溶的宫婢,本宫记得,她叫青澜,对不对?听闻她在生下阿溶不久后,便突然死了,堂堂皇长孙的生母,究竟缘何亡故?”
萧元琮抿着唇,没有立刻回答。
底下的郑居濂却接了皇后的话:“听闻,这名宫女是因为冲撞了太子妃,才被太子妃赐死的。可是,太子妃乃已故中书令薛平愈之女,早年素有贤良温顺之名,嫁入东宫为储妃后,更是与太子殿下相敬如宾,从未听闻何时有过龃龉,怎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这一问,其实也是朝中许多不明就里的臣子们的心声,毕竟,关于那位皇长孙生母的死,东宫从未给过半句解释,一切都只是传闻。
“是啊,本宫也听说太子妃一向贤惠,青澜再如何冲撞,到底也是皇长孙的生母,怎能轻易赐死?”
郑皇后说完,便朝身侧的宫女递了个眼色。
很快,人群之中便让出一条路来,已许久未曾露面的薛清絮,在几名宫女的簇拥下款款而来。
“父皇,母后,儿媳惭愧,”她一边说,一边在石阶上下拜,“先前为保太子殿下的声望,一直不敢说出实情,便是旁人都道儿媳刻薄善妒、心肠狠毒,儿媳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如今,事关天家血脉,儿媳不敢欺瞒,儿媳嫁入东宫数年,始终未能替太子殿下诞下一儿半女,本就愧疚难安,青澜能为殿下开枝散叶,儿媳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敢赐死?实是儿媳那时对青澜腹中孩儿的来历心存疑虑,有心询问一番,谁知,当晚,殿下身边的余嬷嬷忽然见了青澜一面,紧接着,第二日便传来她的死讯……”
她的言下之意,便是此事当与太子有关才对。
“陛下,臣妾要是没记错的话,余嬷嬷应当是先皇后秦氏身边的老人了吧?”郑皇后慢条斯理道。
萧崇寿脸色已然阴沉下来,顿了片刻,看向跪在底下的薛清絮,道:“你方才说,当时便对孩儿的来历心存疑虑,又是怎么回事?”
“回父皇的话,孩子是在行宫出生的,”薛清絮缓缓道,“按月份算,当是早产,如此境况,应当十分凶险,需慎之又慎,可殿下却放着宫中太医院那么多太医,和尚药局的医者们不用,反而从外头请了稳婆和游医入行宫为青澜接生,凭此一点,已让儿媳生疑,倒像是有意隐瞒什么似的……”
不等萧元琮回答,郑皇后便又一抬手:“到底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请当初为青澜接生的稳婆来,一问便知。”
话音落下,便又有侍女引着一名盖着斗篷的老妪引至高台之上。
第108章 承认 绝没有混淆皇室血脉。
初夏的天气, 已有几分炎热,那老妪身上的斗篷并不厚重,也看得人难受。
等斗篷揭开, 那老妪果然已闷出了一脸热汗,只是配上一副惶恐至极的神情, 一时让人分不清到底是热出来的,还是紧张出来的。
大约是已等了许久, 早将要说的话憋在肚里背得滚瓜烂熟,只见她扑通跪倒在地, 也不必旁人多问,便颤着声,竹筒倒豆子似的, 自己哆哆嗦嗦说了出来。
“回、回陛下和娘娘的话, 老妇当初给东宫的娘子接生, 那几月里出入宫禁, 都、都有文档记录……听说,是个早产的孩子,可依、依老妇多年的经验, 那娘子的肚子、还有孩子的个头, 都是足月的才对……”
萧崇寿尽力回忆着当初的情形。
那时不比如今,他不但厌恶太子,对阿溶也没有半分期待,即便知晓东宫宫女有身孕的消息, 也几乎没有过问一星半点。
唯一记得的,只有一条:“可是,朕听闻,阿溶出生时, 身子孱弱,奄奄一息,差点没熬过来,这难道不是未足月的缘故?”
老妪赶紧又重重磕一头,抖着声道:“老妇不敢欺瞒,天地良心,孩子奄奄一息,是因为生产的时候遇到了困难,孩子差点窒息,这、这、当时除了老妇,还有医者在场,他、他应当也可作证!”
这时,郑皇后发话了:“的确有医者在,臣妾也已寻到了,陛下若想再问,一会儿便请医者一道过来。”
她似乎意还有别的想说,转而顺着“奄奄一息”说下
去:“本宫也是生养过的妇人,知晓生产时孩子窒息十分凶险,大多情况下,这样的孩子恐怕是活不长的,阿溶倒是好命,后来竟能生得这么健壮。”
萧崇寿看一眼还被自己抱在怀中的孩子,目光越发异样。
这个孩子,的确一点也不像是身子孱弱的样子,与同龄稚儿相比,甚是健壮有力。
“宫中供养精良,照顾得无微不至,阿溶的身子慢慢养好,也说得过去。”
话虽如此,他心底的怀疑却一点也没有消失,那句话,与其说是对皇后和众臣说的,不如说是用来安慰自己的。
郑皇后却不给他自欺欺人的机会,说:“陛下,事情疑点颇多,还是弄清楚更好。”
那老妪咽了咽唾沫,一味闷着头,不敢抬眼看周遭的任何人,颤声道:“老妇记得,那孩子后腰上有一块铜板大小的朱红胎记……”
郑皇后的目光转向萧崇寿。
萧崇寿垂下眼,看着自己恰好按在孩子后背的那只手,没有出声。
懵懂的孩子抬起头,对上他浑浊的双眼,大约是出于孩子的敏感,他似乎察觉到了众人如今正因自己而陷入争执凝重之中,那小圆脸上灿烂的笑容已然消失。
“父皇,胎记一事,此妇所言究竟是真是假,又要如何证明?”萧元琮终是忍不住,开口辩驳。
“太子这样说,那便是没有了。”郑居濂冷不丁道。
从来不在这样的事上出声的齐慎也第一次坐不住了,缓声道:“太子所言不错,有还是无,宫中档案不曾记载,仅凭人言,难以确定。”
胎记一事,没有成文的铁证,仅凭人言,的确无法完全下定论。
郑皇后便是再糊涂,这么多年的宫廷沉浮下来,也明白这一点,幸而她早已做了完全的准备。
当初,就是在查到这个孩子可能不是青澜生下的那个孩子时,便忽然卡住了。
找不到更有力的证据,就像太子说的,光凭稳婆和医者所言,难下定论。
不过,好在他们没有放弃,继续在暗中调查,最后总算找到了别的突破口。
她很快便继续道:“齐公既这么说,此事便暂不作数。不过,即便阿溶就是当初从青澜的肚子里生出来的那个孩子,他也不是天家血脉!”
最后几个字出来,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令底下又惊又骇的臣子们爆发出一阵议论之声。
“皇后娘娘如此笃定,难道真的有无法否认的证据?”
“那、那可是太子殿下!一直以来天性诚笃、涵养充实,怎么可能……”
面对众人的议论,萧元琮半垂着眼,没有说话,仍旧等着郑皇后将证据劈头盖脸地丢过来。
“说来,此事倒也不怪太子,实是那名叫青澜的宫女水性杨花,不安于室,要与外男私通,才闹出这样的事。”郑皇后毫不客气地嘲讽,抬手示意,又让底下的宫女带上一名看来不满而立的健壮男子。
“太子,你可认得此人?他可曾是你羽林卫中的一员。”
那人生得英武挺拔,的确有宫廷侍卫的风范,只是那一张还算俊朗的脸上,却带着令人难以忽略的憔悴和狼狈,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直积压心底,无法抒发一般。
他一上高台,目光便先四下扫视一圈,待一瞥见太子,便骤然停住了,像是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地方,憔悴的面容逐渐扭曲。
“殿下!”他扑通一声跪倒,不顾众人怪异的目光,便开始向太子不住磕头,“臣有罪,臣对不住殿下的宽仁!”
“此人名叫葛良,出身贫寒,凭着一身武艺入了东宫羽林卫,明明有大好的前程,却在去岁年初突然以丁母忧为由,辞去军职,独自回乡,这是为何?”
葛良在伏地痛哭,扬声答道:“小人、小人做了对不住殿下的事,小人在任上时,未行护卫东宫周全之职,反而与东宫宫女私通,实在罪该万死!”
接着,便是絮絮叨叨一番解释,让众人好半晌才理清其中关节。
他身为侍卫,年轻气盛,趁着每月三回值夜的机会,时常偷偷潜入宫禁,与宫女青澜私会。
此间,有不少信物为证,如青澜的贴身衣物、贴身配饰、钗环等,还有两人传情所写信件。
这些均可由从前与之亲近的其他宫女辨别真伪。
而后,便是二人私通日久,情难自禁,直至最后珠胎暗结。
“……是二月里的事,当时小人害怕极了,还曾想过要到殿下面前坦白,求殿下赐死小人,放青澜一条生路,可是,青澜却让小人别管此事,小人等了十日,等到上巳过后,再要当值,想要与她见一面时,却听说……她已有了殿下的孩子……小人心中难安,可若当时再坦白,便是直接害死青澜,痛苦之下,再无颜面留在东宫,这才辞官回乡……”
“二月里,”郑皇后抓着他的话,“算来到十一月末生产,倒正是足月,恰好应了方才稳婆所言。”
郑居濂亦道:“青澜死于东宫,她生前留下的衣物钱财等,应当都在宫中有记档,而后再发还给亲属,只要拿出档册一查,便可知晓葛良手中的这些,是在青澜生前便给了他的,还是后来再得的,一目了然。”
他们敢这样说,便是有完全的把握,葛良说的定然是真的。
周遭众人即便不敢相信太子会有心混淆皇室血脉,到此刻,也多少信了葛良所言。
皇孙的生母曾与侍卫私通,这无法不让人怀疑皇孙到底是谁的孩子!
“太子,本宫有一言问你,”郑皇后走近一步,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萧元琮,“你若不知青澜与人私通一事,当初又为何要让余嬷嬷赐死青澜,又嫁祸到太子妃的身上?”
齐慎在旁听得心惊肉跳,沉着脸警告:“都是还未完全查实的事,娘娘莫要如今就下定论。”
“齐公不愧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行事如此严谨,本宫也不过一问而已,若方才这些都是假的,太子大可否认,到时直接交三司会审便可。”
齐慎紧抿着唇,看一眼已许久未发一言的太子,抬头冲高处的萧崇寿拱手:“陛下,此事事关重大,老臣以为,应当如皇后娘娘所言,交三司会审,方有定论。”
一言出,东宫一党的众臣纷纷附议。
而皇后与郑居濂二人则半点不见惊慌之态,他们手握铁证,无一没有反复查证,就是要闹得朝野皆知,再由三司坐实,让太子多年来铸就的声名轰然倒塌,从此沦为阶下囚,再担不了储君的重担。
面对一双双凝重的眼睛,一声声沉沉的呼唤,萧崇寿终于将目光缓缓转向下方的长子。
他没有直接回应众臣的恳求,而是先问了萧元琮:“太子,你可还有话要说?”
事到如今,哪怕这二十多年来,他们父子之间情分浅薄,他也不希望皇后方才所言都是真的。
阿溶还被他抱在怀里,这是他的第一个孙儿,于子息单薄的他而言,是多么珍贵,以至于即便与太子有这样深的隔阂,也止不住心中的那点舐犊之情。
萧元琮站在一旁,半垂着眼,没有看任何人,不论是来自郑氏一党的虎视眈眈,还是来自忠心的臣属们的紧迫期盼,他统统都像看不见一般。
这副沉默不语的样子,落在众人眼中,各有解读,一时间,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他能开口说些什么。
高台之上,除了猎猎江风,与不远处百姓们欢笑的动静外,再无旁的声音。
片刻后,萧元琮慢慢抬起眼,对上高处的父亲,缓缓道:“不必如此麻烦,父皇,事到如今,儿臣已不能再隐瞒真相——儿臣有愧,方才,娘娘与郑相公所言,无不属实,阿溶……的确不是儿臣的孩子。”
他说完,便对着萧崇寿叩头行礼。
而周遭的所有人,在一瞬间的集体噤声后,突然爆发出惊天的议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