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琰儿……”
她通红的眼眶里迅速积聚起眼泪,在眼眶承受不住,泪珠滑落下来的那一瞬,她猛然扭开脸,瞪着还被萧崇寿抱在怀里的那个孩子。
耳边是在傅彦泽的振臂高呼后,逐渐回过神来的群臣附和的声音,那一声声、一句句锥心的字眼,若是能化成利剑,应当早已将她千刀万剐。
群臣相逼,她绝不要让他们如愿!
站在后方的萧琰一看母亲方才的眼神,便暗道一声“不好”。
她从来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半点不肯服软的骄傲性子,此刻,只怕要选择鱼死网破!
“母后!”
他再次唤出声,这回,语气中尽是急迫和担忧,同时亦不再隐与后方,而是快步冲过来,想要拉住母亲。
可是他到底慢了一步。
郑皇后已经赤红着眼,伸出尖利的指甲,大步上前,猛地朝着萧崇寿怀中的孩子刺去。
那是深居宫廷,在宫女的精心伺候下,保养得极其细致的一副指甲,平日常以护甲养着,如今不知何时已经卸了,露出底下半透明的长指甲,在格外灿烂的初夏日光下,格外阴森可怖。
人群中顿时传来阵阵惊呼声。
“快拦住皇后!”
“皇后要伤害陛下!”
“禁军何在!”
天子附近,自有数十名禁军侍卫维护左右,见有人突然冲过来,自然也要拦,可是,那到底是皇后,一直以来都被圣上放在心尖上的人,一时间,有两人拦在前面,却不敢动手,一下就被她挣开。
眼看郑皇后已近在咫尺,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原本一直站在高台一侧,离圣上不远的云英见势,想也没想,凭着本能便冲了上去。
她和底下那些高呼的臣子不一样,她知道郑皇后的目标绝不可能是圣上,而是圣上怀中的皇孙——不,如今该称皇子了。
毕竟,郑皇后与圣上有多年的夫妻情分,若当真只是为了权势地位,又怎会妒嫉到如此程度?
那些臣子们心中也许一样清楚这一点,喊出来时,却故意夸大了事实,为的怕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将郑氏一党一网打尽。
他们之中,有多少人是真正为了朝廷社稷?
云英不知道,此刻的她,只想护住阿溶。
说不清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这一年来的哺育,让她对阿溶生出了近似于亲生母亲的爱护,又或者是直觉告诉她,这时候,这样做,能给她带来最多的好处,总之,她毫不犹豫。
郑皇后长长的指甲已在眼前,云英飞身过去,挡在阿溶的面前。
半透明的指甲来不及收住,或许也根本没有收住的意思,就那样用力地挖下来。
云英右手手背至胳膊处,顿时出现三道伤口,分别是郑皇后的食指、中指与无名指留下的,如注的鲜血流淌下来,立刻将素淡的衣裳染得格外刺眼。
“云英!”
站在近处的萧元琮面色一变,三两步上前,一把推开捏住她的胳膊,揭开被血迹染湿后,已经黏在胳膊上的布料。
“你怎么样?”
云英看着胳膊上被鲜血淹没的三道寸许长的伤口,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那长指甲初挖下来时,尚无知觉,到此刻方感觉到一阵强似一阵的疼痛。不过,眼下这个节骨眼上,痛与不痛实在不重要,横竖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萧元琮却已彻底变了脸色。
若说他方才还是镇定自若、胸有成算,以忍辱负重的样子示人,惹得众臣为之,那现在,便是彻底露出了冷漠而狠戾的一面。
“皇后有意谋害父皇与皇嗣,来人,立刻将其拿下!”
太子自然号令不动天子禁卫,但身为未来的储君,羽林卫侍卫也如天子禁卫一样,侍立在不远处。
方才还带着众人在龙舟上奋力竞渡的刘述不知何时已回到岸上,听到萧元琮的声音,立刻带着十几人从台下拨开人群,大步上来,朝着郑皇后的方向扑来。
“住手!”郑居濂吓了一跳,瞪大双眼怒斥,“反了,太子难道不顾孝悌伦常,以子欺母!”
萧元琮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不敬语气沉声道:“孤的母亲早已魂归天外,如今的皇后,并非孤的母亲,更没有一点母仪天下的气度。”
一句毫不客气的话,顿时令羽林卫的侍卫们气势如虹,宛如一张无情的铁网,要将还在挣扎的郑皇后密密匝匝封锁住。
“母后!”萧琰已奔至近前,扶住郑皇后因与侍卫们冲突而连连后退的趋势,“住手!父皇尚在,有没有母仪天下的资格,当由父皇说了
算!”
他虽一直打心底里不认同母亲的所作所为,也一直自认为对母亲感情淡薄,但真到如此关头,还是无法选择地先站在了母亲这一边。
他的母亲,要为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不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谋刺天子的罪名,被羽林卫的侍卫直接拿下!
一旦落到他们的手里,便会坐实所谓谋刺的罪名!
他说完,立刻回头,低声对母亲道:“母后,莫要执拗下去,先向父皇服软认错,余事容后再议!”
郑皇后的面容已几近疯狂,一双美丽的眼眸泪水泛滥。
她的视线早已模糊,可是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还是觉得胸中酸苦无比,难以宣泄。
“琰儿,这皇后,我不想当了。”她的声音又轻又抖,含着从未有过的脆弱和失望,只容萧琰一人听见。
最亲近的枕边人,已将她所有的自尊,在无数人面前狠狠摔碎在地上。
“不当就不当吧,儿本也从未强求。”
母子两个站在一处,一时间,周遭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忽然寂静下来的高台上,传来一声孩童的啼哭。
还被萧崇寿抱在怀中的阿溶,终是被眼前的一切吓得哭了出来。
圆脸皱成一团,缀着泪的眼睛四处搜寻,一看到旁边的云英,立刻伸出胳膊想要扑到她的怀里。
萧崇寿已失了力气,眼睁睁看着受了伤的云英单臂将孩子从自己的怀中抱走。
王保也赶紧上前,扯了托盘上一块干净的绸布过来,给云英简单包扎了伤口。
萧元琮站在正中,知晓眼下是最好的时机,若是错过了,只怕等父皇回过神来,还是架不住心软,要再度纵容,那一切便会回到原点,这么长时间的布局,将功亏一篑。
“拿下!”
他不再多费口舌与萧琰争论,只是无情地下令。
禁军自然不会听从,只是犹豫地看向萧崇寿。
刘述毫不犹豫,大喝一声“是”,便带着手下冲了上去。
一时间,场面开始陷入失控。
面对十多名满脸肃杀的侍卫,萧琰毫不犹豫,赤手空拳地迎上最先冲到面前的一人。
他也是从小习武,一身蛮力的年轻郎君,身手不输军中侍卫,再加上身为皇子,自有一股压人的气势,让对方下意识感到胆寒,不过须臾之间,便被砸中门面,紧接着,脑袋晕眩的同时,已被抽了配刀。
一如当初,他在撷芳阁中,当众拔出禁卫军的配刀,直接斩杀了武澍桉一般。
萧崇寿跌坐在榻上,看着已然无法收拾的局面,强忍着头痛欲裂的感觉,开口想要让禁卫军阻止眼下的混乱。
可是,还没等他发出声音,萧元琮已经站到他的面前,自高处垂眼看下来,沉声道:“父皇莫急,儿臣定会将奸佞拿下。”
金色的阳光照下来,将他的身影投下一道阴影,恰好压在天子的头顶,挡住大半视线。
萧崇寿仰头瞪着他,像是被扼住了咽喉一般,心头忽然一片惊骇。
而郑皇后听到他这一句话,再看向儿子时,却猛地惊醒了。
她的儿子,若再与禁军和羽林卫起了冲突,这一次,还有谁能保住他?
她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而是直接朝旁边走出两步,从萧琰的身后绕了出来。
侍卫们一见她出来,一时也不围着萧琰了,立刻转变方向,一拥而上。
郑皇后大步后退,仓惶间,华贵繁复的裙裾变成了负担,一不小心,脚跟便踩到一截布料,整个人无法控制地朝着一侧倒去。
她本就已退到石阶的边缘,此刻整个人一倒,便是从石阶上直接滚了下去。
巨大的冲力让她猛地撞上高台边缘的汉白玉扶栏,上身收拢不住,朝外一探,又带着整个身子翻出栏外。
整整十丈高的砖石筑起的高台,扶栏之外,再无依托。
第110章 搜寻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郑皇后被一身华美的衣袍包裹着, 从高处跌落下来,曾经沉重而精致的首饰,甚至是她的整个身躯, 自空中坠落时,都变得像羽毛一样, 毫无重量。
“母后!”
萧琰第一个反应过来,丢下手中的长刀, 三步并作五步,俯身趴到扶栏上, 震惊地看着母亲飞快坠落下去的身影。
她的面庞还朝着上方,视线正正与他相对,就在那须臾的时间里, 那双与他有几分神似的眼睛里, 还闪着微弱的光芒, 被浓烈口脂仔细涂抹过的红唇微微张合, 似乎在对他说:“你快走吧!”
这是她最后的嘱咐。
紧接着,便是重物落地的砰地一声。
那具血肉之躯,就那样砸在了山石之间的坡地上, 又被衣袍包裹着, 滚滚而下,最终倒在一块凸起的嶙峋巨石边。
她的手脚与脖颈已在滚动之际扭成触目惊心的角度,素来保养极佳的脸庞、双手,也已满是伤痕, 鲜血自破损的衣袍四周汩汩沁出,那惨烈的景象,看得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淑儿!”
一声嘶哑而苍老的呼唤自背后传来,那是郑皇后的闺名。
萧琰一手紧扒着栏杆, 猛地回转过身,就看到原本坐着的父亲不知何时已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正瞪大那一双浑浊的眼睛,满是惊恐哀恸地从高处俯瞰着高台之下的一切。
他一时说不出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他痛恨母亲的自作主张、跋扈狠毒,总是为之头痛不已。他也知道,自己和母亲这么多年来拥有的一切,都源自于父亲的格外偏爱。
可是,他心中还明白,今日的一切,也与父亲一直以来的“优柔寡断”脱不了干系。
他的父亲,厌恶长子萧元琮,也不光因为那是与自己不够亲近的秦氏所生的孩子,更不止因为郑皇后拈酸吃醋的缘故,最重要的,是他们父子两个太过相像。
他们都是靠着文臣推崇的“正统”而稳坐如今的位置,以至于不论做什么,总是处处掣肘,不得不顾及那些臣子们的想法。
杀不能杀,罚不能罚,连娶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还要看臣子们的脸色。
其实他心里明白,若当真更强势些,一意孤行,臣子们也会拿他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