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穆娘子,在下还有要务在身,就不叨扰了,”他赶紧抬头看一眼近在咫尺的侯府高墙,勒住缰绳就要掉头,“娘子既已到了,在下这便走了,千万不必再送。”
说完,稍一拱手,便驾马小跑着离开。
将人打发走了,云英才悄悄松一口气,让车夫将马车驶入府中,又将众人都暂遣开,才让萧琰跟着自己进院子。
院门开着,茯苓和穗儿正带着阿猊在院里玩耍。
她们显然已得到门房上递来的消息,知晓她回来的消息,一面说话,一面不时朝院门处看,一见到她的身影,不由笑起来,可再一转眼,看到她身后跟着的萧琰,又双双瞪大眼睛。
“娘子,这——”
她们自然不认得萧琰,开口想问,却见云英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萧琰垂着眼,一言不发,大步进了院中,不必人引,径直进入正屋中。
留下云英站在院中,抱起阿猊亲了亲。
“不要让任何人知晓他的存在,否则,咱们恐怕都活不了。”她低声吩咐两人,见她们谨慎地点头,才摸摸儿子的小脸蛋,“好了,都先到西厢房去吧。”
说完,见她们依命去了,才转身回自己的屋子。
屋门半阖,留着半个巴掌宽的缝隙。
她刚伸出手,指尖触到门扉的边缘,就被里面的人一把攥住,用力扯了进去。
门砰地一声在身后阖上,她的后背被按在门板上,热烈的亲吻劈头盖脸落下来。
她方才被攥住的那只手已被压到门板上,动弹不得,另一只受了伤的胳膊却完好地垂在身侧,没受到半点压力。
只是唇边的亲吻太密,让她逐渐透不过气来,有种几近疯狂的发泄的感觉。
她闭了闭眼,没有挣扎,更没将萧琰推开,而是抬起那只受伤的手,在他的后背自上而下,轻轻地抚了两下。
温柔的抚触,像无形的安慰,悄悄钻进他坚硬的躯壳。
激烈的发泄逐渐放缓,到最后只剩下剧烈的喘息。
他将额头抵住她的,眼睑微微下垂,遮住泛红眼眶底下的情绪,原本只是随着急促的呼吸而稍有起伏的肩膀,慢慢有了更细微的颤动。
一滴滚热的液体轻轻砸在她的心口。
第112章 烈火 父皇,这不该是您一直以来的心愿……
云英蓦地感到感到一丝心软。
萧琰是个骄傲的人, 同萧元琮对声名的过分看重不同,萧琰的身上有一种决绝的骄傲。
他一直以来,都深受帝后二人的疼爱, 偏偏他身上的骄傲让他不屑于当一个泡在蜜罐里不学无术的纨绔皇子;而另一边,太子年长, 已然成为无人企及的端方君子,身为弟弟, 他便也不愿做与太子一样的人。
他看起来和郑皇后不算亲近,没多少令人动容的母子情分, 可放眼整个萧氏皇族,最可能理解郑皇后的偏执的,也只有他这个儿子了。
“我以为父皇会护着她, 至少——”
至少留一条命。
萧琰只说了这么一句, 喉间便哽住了。
不是不知道今日太子可能设了局, 就等着他们钻进去, 可即便是那样,他也觉得至多不过让母亲获罪下狱而已。
哪里料到,竟是直接丧了命。
那是十月怀胎, 将他生下的亲生母亲, 她再跋扈、再恶毒,也从没对他这个儿子有过半点苛待。
他见过母亲在人前的嚣张气焰,也见过母亲在父皇面前的撒娇吃醋,更见过母亲背地里因为腹间生养过的痕迹而忧愁垂泪。
那是活生生的人, 在别人眼里十恶不赦的毒妇,根本不值得同情怜悯,于他而言,却是内里的一根软肋。
如今, 他便似被人打断了肋骨,一口血堵在胸腔里,连吐也不敢吐出来。
连返回给母亲收尸也做不到。
他忍不住闭上双眼,伸手紧紧搂住云英的腰,将脸颊埋进她的颈窝中。
一滴又一滴,灼烫的泪水无声地砸在她的脖颈间,高大结实的身躯忽然像个脆弱的孩童一般,不住地轻轻颤抖。
云英轻叹一声,没有推开他,只静静等着他发泄情绪。
静谧的室内,只余极轻的抽泣声。
初夏微醺的暖风自门窗的缝隙间钻进来,米酿一般,熏得人脑海中一片恍惚的晕眩。
“她会被好好安葬的。”不知过了多久,云英轻声道。
以萧元琮的为人,即便心中对郑氏早已恨之入骨,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会顾及圣上的意愿,妥善处理郑氏身后之事。
萧琰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搂着她腰的胳膊慢慢放松,却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将脑袋自她的颈窝处挪开,与她额头相抵。
方才因为抽泣而急促的呼吸已经平复下来,变得深沉而灼热。
云英受伤的胳膊仍轻轻搭在他的后背上,在他身躯起伏时,感到极细微的挤压带来的疼痛。
他一手捏住她的手腕,将她的胳膊自后背拉到身前,捧在掌中细细地看。
衣衫滑下,原本莲藕似的白嫩的胳膊露出来,赫然多了三道伤痕。
干涸的血迹颜色变深,在皎洁肌肤的衬托下,显得张牙舞爪。
萧琰的目光闪了闪,一颗心像被劈成两半,一半在想,这样的伤对于她一个身娇体弱的娘子而言,应当很疼,另一半则在想母亲的手。
母亲总是很仔细地呵护自己的发肤,就像她对待腰腹间生养的痕迹一样,那十根手指和其上细长光润的指甲,都是用了足足的心思养出来的。
她平日那样小心,做什么事都要先戴上护甲,为的就是不磕碰到,方才在高台上,却直接扑了上去。
那是这么多年里压抑得太久,一直无处发泄的怨气,带着极度失望和绝望的怨气。
“疼吗?”他哑声问,也不知自己到底在问谁。
云英顿了顿,轻轻摇头,说:“与生孩子的痛苦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
萧琰猛然抬头,泛红的眼眶瞪着她,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这句话,也不知是在替谁回答。
两人无声地对视,鼻尖、嘴唇之间的距离不到半寸,也不知是谁先,微一偏头,唇瓣相接。
就像一点火星触到干燥的柴草,噼啪一声,空气里猝然燃出一团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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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之中,一阵忙乱。
萧崇寿被内监们以御撵抬入延英殿,安放在卧榻上,由太医院院正李太医带着众位太医轮番诊脉,一番七嘴八舌的议论,汇成一言:
圣上体虚质弱,根基浮软,本就经不得半点病气,今日急火攻心,又悲伤过度,伤及肺腑,忧思难消,已是凶多吉少,即便救回来,也难再像从前那般。
萧元琮始终坐在隔开内外室的屏风内侧,耐心听着,面色凝重,未发一言,由着太医们施针、开方,将萧崇寿那一口气吊住,暂不会再有危险,才行至屏风之外。
三省及翰林院众臣,以齐慎为首,正候在屏风之外,方才太医们的话,他们一字不差全都听到了,此刻见太子出来,不由纷纷投去忧虑的目光。
照规矩,天子有恙,无法理政时,监国之事便要落到太子的身上。
萧元琮没有开口,此事须得由臣子们主动恳请,方没有僭越争权的嫌疑。
齐慎看一眼迟疑的众臣,不由肃了脸色,慢慢自榻上起来,跪到正中,沉声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主,朝中万事纷杂,事事需要决断,天下百姓更心系大周,祈盼国运昌隆,朝堂稳固,老臣恳请殿下,以东宫之尊,代掌国事,行天子之权。”
他是三朝元老,地位超然,他一开口,众臣才敢纷纷跟上附议。
一时间,原本都坐着的臣子们皆从榻上起身,跪在殿中,恳求萧元琮代天子监国。
萧元琮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这是他等待多年的时刻,尽管不是真正承继大统,却是他这么多年来,离登顶距离最近的时刻了。
身后便是年迈无力的父亲,这些年一次次病倒,到如今,似乎再无法好转了,便靠太医的药这么吊着,吊上一年半载,便是真正咽气的时候。
这一年半载里,他便让父皇好好看一看,他这个不受宠爱、不得圣心的长子,是如何掌握大周的万里江山的。
“多谢众卿如此信赖,为大周百姓着想。孤自问资质驽钝,才学与德行具流于平庸,这些年来,蒙老师与诸卿不弃,方能腆居东宫之位,如今,父皇猝然倒下,孤不得已,只能暂行监国之权,日后,还要请诸位卿家多多扶持才是。”
一番话说得谦逊得体,深有东宫风范,半点不显掌握权位的得意与自满。
众臣见状,放下心来,齐声应是。
到底是兢兢业业多年的谦和君子,从来没让臣子们失望过。
待众人起身,齐慎又道:“今日郑氏一事,不知殿下意欲如何处置?”
郑皇后已在高台上身亡,郑居濂则被当场拿下,如今正看押在宫中,等候发落,翻不出什么水花来。
齐慎真正想问的,还是吴王萧琰要如何处置。
今日之事,暂时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与吴王有关,三司不能随意拿人,须得太子发话,寻个由头,才能派差役出去寻找。
眼下的局势看似已经板上钉钉,但吴王不知所踪,始终是个隐患。
只要太子愿意,随意寻个理由,让吴王入宫来商议郑皇后的后事也好,配合三司审理郑家污蔑东宫,以及过去残害皇嗣的案子也罢,一句话,便能遣人在全城搜寻。
吴王罪不至死,将其软禁宫中控制住,便暂时不会造成威胁,日后,一一卸去他曾经被圣上授予的职权便可。
没了圣上的青睐与庇护,光凭吴王一人,也掀不出什么风浪。
萧元琮沉吟片刻,道:“暂交三司会审便是,若遇难处,孤再交众卿共议。”
竟是完全没有提到吴王之事。
齐慎的神色有一瞬间沉了沉,看来,太子想要私下解决吴王。
他们早就商议过,绝不能放吴王出京就藩。
他的封地在吴地,那是整个大周最物阜民丰之地,早两年便修缮好了府邸王宫,属臣虽未完全齐备,但在人才辈出的鱼米之乡,绝不难寻。
最重要的是,吴地人口稠密,粮仓殷实,纺织、冶炼、锻造等各项工艺都十分成熟,丝毫不输京都,是以历来都由朝廷派遣官员严密监察,一旦放任吴王就藩,必会使其成为地方上的庞大势力,将来会不会与朝廷抗衡……
这是圣上早年布下的一手棋,一手为吴王保驾护航的棋。
齐慎不再多言,退回一侧,等旁人将其他几样亟待决断的事议完后,便跟着众人一道退出延英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