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从宏自然认得刘述,更认得萧琰,尽管没有接到正式文书,但这儿有这么多人在,料想不会有假,事出从急也是有的。
“来人,”从宏还未自城楼上完全下来,便赶紧对手下们下令,“将吴王拿下!”
一时间,站在城门周围的军士们自两边一拥而上,百姓们早已在方才看到情况不对,手忙脚乱地躲到城门两边,正中空地上,如今只有数十名腰间配刀的守备军,将所有能出城门的地方通通堵住。
两边还有听到命令后,不断奔来的守备军,身后则是穷追不舍的东宫羽林卫,萧琰看似已无路可逃。
“哎呀,变天啦,太子要拿吴王了!”
“早先传说陛下青睐吴王,太子当然容不下。”
“咦,圣上怎会允许太子捉人?”
周遭的百姓一边后退躲避,一边还忍不住议论起眼下的事。大多数平头百姓还未曾听说曲江边的惊变,更不知晓圣上突然倒下,眼下大周已由太子监国的事。
“看来吴王的好日子要到头咯!”
就在百姓们看热闹的时候,穷途末路的萧琰勒住马儿缰绳,从四处追随而来的十几名府兵也纷纷在他身后停下,谁也没有显出焦急惧怕的神色,只是满脸肃穆,随时听从指令。
只见萧琰面色冷峻,对不远处的从宏扬声道:“敢问从大将军,如今效忠何人,可是太子殿下?”
从宏吓了一跳,当着这么多百姓和属下的面,怎能问出这样的话?他本就不涉党争,只效忠圣上,所以才能自京中众人中脱颖而出,哪怕现下圣上已经卧病在床,不管政事,他也绝不能答错!
“殿下莫要胡言!”从宏严肃答道,“臣自然效忠于天子,只是眼下天子有恙,太子监国,太子之令,等同天子之令,臣自当遵从!”
萧琰听到此话,便露出笑意,迅速自衣袋中取出一物,朗声道:“你既效忠父皇,便当遵父皇圣谕,父皇命我出京就藩,尔等安敢阻拦!”
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他手中握着的,是一卷明黄卷轴。
轴中抽绳一拨,
哗啦一声,展落众人眼前。
玉质长轴,两端贴金,蚕丝绫锦,绣祥云瑞鹤,饰银龙巨兽,卷内首尾、骑缝处,赫然皆有天子宝玺。
是一道货真价实的圣旨!
按大周律法,一道圣旨,自起草到最后制成,需经道道关卡,流程严密。
这一幅卷轴,从底面的绫锦材质,到刺绣、纹饰,都是宫中特制,再加上那明晃晃的天子宝玺,旁人轻易不敢,更无法做假。
可是,这道圣旨,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风声。
从宏不禁满面惊疑,有些不敢做决定,不必他下令,附近京都守备军的军士们也纷纷迟疑起来,看看从宏,看看刘述,最后又看看萧琰,不知该不该上前拿人。
“烦请仔细瞧瞧,这道圣旨,合乎规制,印玺齐全,在宫中亦留存了数张副本,绝没有假。”萧琰一手策马,一手高举展开的卷轴,前行两步,好让从宏看清楚,“从大将军可要想清楚,到底该听谁的令行事。”
从宏不敢怠慢,当即上前,仔细地查看他手中这一封圣旨。
都是在朝为官之人,肩着京都守备大将军这样的要职,圣旨自然见过不少,很快就辨认出来,的确货真价实。
既然先前未曾听到风声,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
都说圣上宠爱吴王,看来,这是圣上在今日之前,早就拟好,交给吴王做护身符用的。圣上这些年来御体欠安,每回病倒,虽都被太医们拉了回来,但到底能撑多久,谁也不知道,提早为心爱的幼子做好准备,也在情理之中。
另一边的刘述见状,暗道一声不好,没料到藏下的最后一手,竟是天子制书!
“去通知殿下了没有?”他一面紧盯着前面的动静,一面低声询问属下,“这处咱们恐怕拦不住!”
别说太子如今只是监国,便是当真已得继大统,面对皇父的圣旨,也不是想废便废的。
大周礼法如此,要想做万民赞誉的仁君,便得守仁义孝道。
“方才已有人去了,”属下回道,“只是往来还需时间,殿下如今微服去了城阳侯府,应当比从宫中赶来稍近些。”
只是再近,也得至少两刻工夫才行,进出城门根本用不了这么久,他们哪里拖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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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正房,萧元琮已将没来得及披衣裳的云英自浴房横抱起,朝寝房而去。
云英身上水汽未散,双手仍拢着那块浴巾,遮掩住身前的大片春光,含蓄而羞涩。
“殿下,”她腾出一手,轻轻揪住萧元琮胸前的衣襟,掀起眼帘,红着脸说,“奴婢的伤口还要上药……”
萧元琮瞥她一眼,没有立刻开口,只等回到寝房,将她搁在榻上,才托着她白藕似的胳膊,再度凑到近前看了看。
“干净了,”他自袖中取出尚药局奉上的金创药,揭开瓷质顶盖,沾了少许,“正好先上药。”
云英愣了愣,想将胳膊从他的掌中抽离。
“殿下金尊玉贵,怎可亲自替奴婢上药?”
萧元琮动作顿了顿,指尖稍用力,没让她离开,只抬头看了她一眼,便继续手上的动作。
“被今日的事吓着了?”
云英心底一紧,知晓自己表现得有些异常。
平日,她在萧元琮面前一向顺从无比,没有肌肤之亲前,尚顾着男女之防、贵贱之别,到后来,便是他想如何,便能如何,只有在他有兴致的时候,她才能稍稍撒娇怡情。
眼下,他正有烦心事。
她沉默片刻,慢慢垂下眼,轻声道:“奴婢只是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萧元琮轻叹一声,说:“郑家早有预谋,今日了结了也好,从此便能高枕无忧。”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王保压着声的回报。
“殿下,羽林卫请殿下速去一趟朱雀门!”
他没说所为何事,但屋里的二人已立刻猜到。
云英自觉地接过萧元琮手中的金创药,将余下的最后一点抹完。
萧元琮则快速起身,去了屋外。
“人抓到没有?”他一边朝外走,一边问。
王保面色凝重地摇头:“没有,说是吴王手上还握着陛下的圣旨。”
萧元琮脚步停下,猛然转头:“什么圣旨?”
他的心里已有了模糊的猜测。
“是遣吴王出京都就藩的圣旨。”
“果然。”萧元琮闭了闭眼,面上闪过一丝不甘。
到底小看了萧琰,原来他也早有准备,应该在高台上就不管不顾直接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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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的从宏在片刻权衡后,已然做出了决定。
“我乃天子所点京都守备大将军,自当遵从天子旨意。”
他心中清楚,今日若依太子之意,让守备军助羽林卫拿下吴王,来日朝臣们论是非对错,他这个不遵天子旨意,擅自行事的大将军必然首当其冲。
但他若遵天子旨意,则谁也挑不出错处,将来太子登基,他亦当如先前一样效忠。
“吴王殿下,”从宏示意手下众人退开,让出皇城正门朱雀门中间的宽敞大道,“请吧!”
刘述见状,再等不了,他没有试图劝说从宏配合,而是直接对身后的手下们挥手示意。
二十八名羽林卫侍卫,连同他这个中郎将顿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快速朝前冲去。
“他们人少,弟兄们,都给我上!”
那是靳昭花了两三载的工夫,一个一个挑选、训练出来的侍卫,个个正当壮年,身手矫健,就是上了沙场,也是难得的好手,此刻一拥而上,看得旁观者无不心生畏惧。
就连不远处骑着马观察形势的傅彦泽,内心都禁不住一阵紧张。
方才,他若早一步,告知那名路过的侍卫,马车中的人很可能就是萧琰,只怕还不等萧琰赶到城门处,就已被羽林卫的人拿住了。
羽林卫的人早就出来搜寻了,到如今才往城门守备军传话要其配合,看来太子原本的打算,是对萧琰暗下杀手,不将事情闹到台面上来,就直接将这个威胁完全除去。
傅彦泽再次对太子的为人生出新的认知。
尽管知晓为君者不能一味妇人之仁,乃至于优柔寡断,但如今的太子,行事与其曾经体现出来的完美无瑕已然大相径庭。
礼法上,萧琰的确与储君、帝位无缘,但那到底是手足,从前郑居濂与郑后的所作所为,没有哪一桩有他的直接参与,藩王之位自当保全,待案件查实,再行处置。
可惜,如今双方已然刀兵相见,那便是再也挽回不了的裂痕了,最后必落得个你死我活的境地。
傅彦泽有一瞬间后悔,自己方才的犹豫,兴许会让更多无辜之人,在二位天潢贵胄的争斗下受牵连。
但很快,他便想通了。
凭着萧琰的本事,即便被那几名侍卫先拿住,也并非挣脱不开,其身手如何,谋算如何,早在许州时,他便亲眼见识过。
方才那一瞬的犹豫,也是因为他心底还感念萧琰当初自请带兵前往许州平乱,救了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读书人,更救了千千万万忍饥挨饿的百姓。
这本与他心中的坚持和向往的纯粹背道而驰,可也不知道为什么,兴许是受到那个女人先前说过的那一番话的影响,他似乎不再像过去那样,故作清高、冥顽固执。
他为当初的恩情而犹豫,那她呢?那辆马车,到底是巧合,还是其他?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城门处,萧琰已经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面对紧追不舍的二十九人,他半点也不畏惧,双手松开缰绳,接住手下丢来的一柄配刀。
那是他们这么多人仅有的三柄配刀之一,毕竟先前都穿便服,要在京都穿行无阻,便不能随身带着刀枪剑戟。
追随他而来的府兵们都有多年默契,在他接刀的刹那,已策马至他的两侧,将中间空档留出,完全不怕后面的追兵追上来。
萧琰也果然半点不露怯,胯下马儿奔驰不算,身子仍能稳稳朝后扭转,一刀挥去,手肘平稳,一声嗡鸣,不但挡开了刘述朝前挥过来
的长刀,还顺势在刘述的马儿脑袋上砍过一刀。
顿时,血流如注,刘述的马儿痛苦嘶鸣,不但速度明显放缓,方向亦不受控制,横冲直撞,惊得其他跟随在后的羽林卫们的骏马也慢了下来。
本已接近的距离再度拉大,刘述眼睁睁看着仅有十几人的队伍,就那样从朱雀门城楼下穿行而过,踏上城外宽阔的官道。
原本也有不少行人的道上很快让出一大截来,任由这十几匹骏马奔驰而过,带起滚滚烟尘。
“刘述,你还得回去再练练,”烟尘之中,萧琰再次回首,笑着刘述扬声道,“身手不如靳昭!”
“中郎将,还要不要追?”身边的属下帮忙将刘述的坐骑暂时拉住,让他从马背上下来。
那是大宛进攻的名驹,被这样当头一刀,着实令人心痛。
刘述略有些狼狈地抬头看去,见距离还不算太远,正要点头,就见城外官道两侧,已又有百余名吴王府兵策马蹿出,追随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