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这一次,她规规矩矩坐在凭栏边,双手老实地搭在膝上。
“方才是鱼鳞云,想必雨势不会持续太久,”他目光放在她身旁的角落里,沉声道,“待一会儿雨停,娘子便能回去。”
“嗯。”云英低声应着,又问他,“那中郎将呢,眼下就要回去吗?”
靳昭抿唇不语。
他的确很想尽快离开,一来担心自己与她独处太久,又惹出什么尴尬,二来,此处已算内闱,日色将尽,他不该在内闱停留太久。
可是,让一个女人独自留在这儿,似乎也非君子所为。
“我等娘子回去后再走。”
云英笑了,沾着湿发的脸颊狼狈又美丽:“多谢中郎将。”
靳昭沉默以对,她也不恼,看一眼还未停的雨,伸手捧起桌上的锦包,小心翼翼说:“其实,奴今日冒然来见中郎将,是有一事相求。”
靳昭此刻已完全将她想做一个别有用心的女人,一听是有事相求,下意识就是拒绝:“穆娘子,我虽只是一介武夫,却素来行端坐正,绝不会做任何寡廉鲜耻之事!”
云英捧着锦包,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奴只是想求中郎将能将奴亲手做的肚兜带给奴的阿猊……”
说着,像是要为自己作证一般,当着他的面打开锦包,取出里头一件巴掌大的小肚兜来。
“您瞧,这是奴入宫后,趁着闲暇时间做的。这应当算不上‘寡廉鲜耻’吧……”
靳昭顿时语塞,方才的警惕防备、疾言厉色,换来一件送给小儿的肚兜。
瞧她包在锦包中的样子,不但没有被雨淋湿,就连方才搁在木桌上,还要拿帕子垫着。那帕子瞧着也是干的,她竟也舍不得拿来擦拭身上的水渍。
想来十分珍视。
到底是做母亲的人,孩儿尚在襁褓中,便被迫分离,怎能不思念?
他不但气消了大半,还隐隐有些羞愧。
“的确算不上,”他沉声说,“不过,我不能替你带出去。”
云英明亮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原本捧起来的双手也缓缓放低:“哦……”
“这是宫中的规矩,”靳昭想了想,到底还是解释,“身为禁军侍卫,不得私相授受。我是羽林卫中郎将,更应当以身作则,未得太子殿下允许,不能帮娘子这个忙。”
这还是他这两回见面以来,最有耐心的时候。
云英的脸色顿时和缓许多:“原来如此,是奴想得太过简单,因身边除了中郎将,没有别人能时常出入宫禁,原以为这样的事于中郎将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却没想到会让中郎将为难。奴定不会教中郎将做坏规矩的事!”
她说罢,忍着心中的失落,将那件肚兜小心地收回锦包。
倒是懂规矩。
靳昭看着她的动作,沉默片刻,慢慢道:“小郎君在殷大娘处,多是睡觉,醒了便是吃奶——隔壁有养孩子的妇人,每日会来喂一回,殷大娘亦准备了煮透的牛乳与米浆,小郎君康健,起初一两日不大适应,近来已渐好了。”
骤然听到孩子的近况,云英愣了下,随即迅速湿了眼眶。
“才是四个月不到的孩子呢,想来会有许多不适应。”她忍着鼻尖的酸,冲靳昭勉强地笑,“没想到中郎将会清楚这些。”
“殷大娘从前养过我,她如今住的院子,便与我家相邻,我时常去瞧他。”
他没有亲人,殷大娘丧夫亦有多年,他便干脆将她当长辈一般照料。
“可见中郎将是个仁善之人。”
凉亭外,风雨似乎已渐趋弱,凉亭中,气氛也和缓下来。
“看来一会儿便能走了。”云英别过脸,假意看着外面逐渐变小的雨珠,凭靠在栏边的那只手飞快地拭过眼角。
靳昭注意到她自进来后,便一直坐着。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她还穿着帛屐的双足上。
夏日的帛屐,帛制的鞋面,未将足面完全包裹,只足背一道,嵌至趾间,露出她的两只玉雪可爱的裸足。
白嫩小巧,仿佛
一手能恰好握在掌心间,偏偏那十根脚趾,根根分明细长,晶莹的指甲在暮色里显得柔润,一双裸足,只那么静静搁着,便有种纤嫩的诱人感。
靳昭面色不变,喉结却悄无声息地上下滚动。
右侧的雪白上,赫然横亘着一块铜钱大小的血痕,看样子,是方才在石板路上踩木屐不稳当,细嫩的皮肉被蹭破了。
那块血痕恰好就在那一道鞋面的边缘,难怪她会觉得疼,穿着那样的屐,只要一动,便会蹭到伤处。
难怪她方才喊疼。
大约察觉到他的视线,云英不由自主缩了缩双足,试图以裙摆遮掩。
“中郎将不必担忧,奴没事。”
对于靳昭而言,这样的伤口不深,的确无碍,但她一个娇滴滴的娘子,哪里会像他这样能忍?
“一会儿回去,还要走许多路,这样磨一路,伤口便不容易好了。”
他说着,拾起她方才垫在锦包下的那方帕子,从中撕开,撕作一条条的样子,首尾相接,系成长长的两条。
“踩下去。”他在她足边蹲下,示意她把脚从帛屐中伸出,直接踩在鞋面上,接着,用那两条长长的丝条,从鞋底下绕上来至她的足背,牢牢地绑在一起。
两条丝带之间隔了一个手掌的宽度,恰好避开她被擦伤的那块肌肤。
整个过程,他慎之又慎,没有碰到她一丝一毫。
只是再谨慎,也无法忽视,那双足,的确恰好能被他的双手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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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小,暮色愈浓,少阳殿内外一片寂寥。
萧元琮今日回来得早,在廊下站了片刻,欲独往四下走走。
偌大的少阳殿,除了每日傍晚,薛清絮雷打不动地来请安外,仿佛再无人气。
他亦去了宜阳殿。
那孩子倒是咿咿呀呀活泼得很,只是懵懂无知,教他瞧得索然无味。
两个婢女都在,独不见乳娘。
自那日起,他便不曾见过云英,有时让人将孩子抱来瞧瞧,也是那两名婢女过来,不见她的踪影。不知是不是他多心,总觉得云英在躲他。
身后的内监见他要走,赶忙捧着油纸伞过来:“殿下,骤雨未歇,还是带上伞吧!若是湿了衣裳,染了风寒便不好了!”
都是伺候他多年的人,知晓他的脾性,在外便罢了,回到东宫,便不愿有人在身边伺候。
萧元琮没有回头,只是站在细雨中,伸了一只手,接过内监递来的伞,待雨已在身上覆了薄薄一层,才撑开伞,朝着空荡荡的南边行去,在乌沉的天色里,形单影只。
第14章 恩惠 也许,以后会有你能帮得上孤的时……
“多谢中郎将。”
云英红着脸,也不敢细看,便又将裙摆放下,遮住自己的双足。
夏日炎热,宫女们多穿屐,为图方便,亦有不少人将裙摆收上一寸,将双足裸露在外。这本是常事,可现下,孤男寡女,她湿着衣,被他捧了一只足在掌中,总是让她有旖旎的遐想。
从前武澍桉就细细把玩过她这一双玉足,还专寻了女儿家用的蔻丹来,替她抹在指甲上,待玩够了,又说,还是什么都不抹时,最好看,最能引人想入非非。
经了方才的尴尬,她不信靳昭会毫无波澜。
“不必。”
靳昭迅速站直身,退到安全距离外,转头看外面的雨势,借以掩盖自己心中的波动。
急雨过,天边只余极细的雨丝,落在身上如一层绒毛。
“奴该走了,”云英起身,探出一只手,接了那细丝似的雨,“中郎将保重。”
说罢,不等他反应,提着裙裾,小心翼翼踩着林间的石板路,沿来时的路往宜阳殿的方向行去。
靳昭站在山间,看着她下行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紧绷的身躯才悄然放松,转身朝着另一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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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濛濛不绝,在竹林间被遮去大半,直到下了山,走入空阔的平地,才感到那雾一样蒙上来的雨丝。
云英身上本就湿透了,再加上足踝处还有轻微的疼痛,便也不在意这点雨,只管如平日一样慢慢地走。
东宫素来节俭,无人处鲜少点灯,她一路过去,长廊下每隔数丈,才有一盏在微风中吱呀摇晃的灯,在昏暗暮色里,仿佛一盏盏浮在半空的天灯,将空阔的平地分隔成几片。
临近花园处,她没有选沿长廊一路绕回宜阳殿的路,而是经过假山,自一片水渠上蜿蜒而过的露天栈道漫步而去。
栈道两边,浮萍游荡,荷花开放,白鹭点水,景致甚有意趣。只是,还未行到一半,她便瞧见塘边站了一道颀长的身影,一柄油纸伞,衣带飘飞,自在随性的同时,亦有几分难掩的孤独。
光线昏暗,又隔着一段距离,云英看不清楚那人的面目,只是依稀辨出,仿佛是太子。
她脚步顿了顿,迟疑片刻,到底没躲。
自那日从少阳殿回来,她便尽量避着太子,以免再惹事端。好在,大约瞧出太子对她没有兴趣,自那日后,余嬷嬷也没再有过别的暗示。
应当都过去了吧……那可是太子,就像绿菱说的,有的是出身清贵的女子等着做太子的侍妾,根本没必要将心思浪费在她这样一个乳娘的身上。
“殿下。”
云英在三步外停下,躬身冲萧元琮行礼。
走了片刻,吹了一阵风,湿衣已不那么贴身,若不细看,不会发觉,唯有脸颊边的几绺湿发显出端倪。
“云英?”萧元琮认出她来,上下打量一眼,问,“你怎么在这儿?身上还这样湿润,可是淋了雨?”
“回殿下的话,奴婢今日傍晚不当值,便趁闲出来走走,不想突逢骤雨,未及避开,淋了一阵,才寻到避雨处。”云英说完,又悄然垂眼,检查自己的衣物是否一切妥当。
“难怪方才孤到宜阳殿时,不曾见到你。”萧元琮笑笑,走近两步,与她缩短些距离,又不至太近,握在手中的伞柄亦朝悄然倾斜,替她遮去半数细雨,“难得你有闲心,愿在这宫中走走,这可不多见。”
云英羞愧,总觉得太子是在点自己这几日的回避,连忙说:“让殿下见笑,奴婢只是觉得宫中景致甚美,又未听宫女们说起有不许出来的规矩,这才斗胆出来瞧瞧,若是触犯了宫规,还请殿下恕罪,奴婢以后定不再犯!”
萧元琮轻笑一声,摇头说:“孤何时怪罪过你?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孤只以为你近来是刻意躲避孤,才总不愿留在宜阳殿。”
没想到他竟这样直接说出来!
云英吓了一跳,连连摇头:“没有,奴婢不敢!”颊边一缕发在摇晃之间,黏到唇边,仿佛才出水一般。
萧元琮瞧着那一缕发,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悄悄动了动。
“罢了,玩笑而已。只是这宫中,鲜少有人夸赞景致,你是头一个这样说的。”
云英觉得奇怪:“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