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琮的神情淡了淡,轻声说:“大约无心欣赏,又或者,只是不愿同孤说吧。”
云英想了想,说:“也许,是殿下龙章凤姿,天潢贵胄,教旁人瞧了自惭形秽,故不敢在殿下面前妄言。”
萧元琮一笑了之:“走吧,虽是夏日,到底也要爱惜自己。”
他说着,侧过身,油纸伞又让开些,空出一半来,竟是要替她一道打伞的意思。
不知为何,云英想起在侯府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她只记得那时他说,若是想活命,便随孤入宫吧。
入宫,她以为会同在侯府中一样,只是换个地方,做了另一个人的奴婢,能暂时保住命而已。没想到太子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至少表面上,他会将下人也当人看。
“殿下也要保重自身,莫常在外吹风。”她温柔地说着,小心地站到他的身旁,尽量保持几寸的距离,既能被他的油纸伞遮到,又不会冒犯到他。
萧元琮转头看她。
夜色下,她的皮肤透着白皙的光泽,不是白日里带着淡粉的白,而是如珍珠一般,带着莹润色泽饱满又通透,让人移不开视线。
一切太过朦胧,好像蒙上一层纱,萧元琮觉得脑袋有一瞬间恍神,五感也变得敏锐,呼吸之间,仿佛都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水汽。
他想起那碗带着乳香的米浆。
“嗯。”不能再想下去,他应一声,打
破短暂的沉默,“云英,你读过书?”
这是他的猜测,虽不曾深谈,但听她只字片语,应当是读过书的,比不得官宦人家精通诗文的娘子,也不是目不识丁的样子。
“才入侯府的时候学过一些,”云英回忆道,“我听府中的老人说过,这些大户人家的主母、女郎身边,都有看重的婢女,能识字、算账,替主人管家里的大小事,是最受器重的。恰好有管事教刚进府的小丫头们规矩和做事,我学有余力,便跟着一个姐姐学着念百家姓、千家诗,这才认得几个字。”
“你想做管事的婢女?”萧元琮问。
“嗯……也不是,只是那时太小,觉得管事们更威风、更自由罢了!”
她说着,就想起小时候的趣事,不禁笑起来。
萧元琮的嘴角也稍稍扬起。
云英一直悄悄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仿佛笑了,便猜他的心情不错,于是眼神一动,说:“奴婢有一事,想求殿下的准许。”
“何事?”
她笑了笑,有些紧张:“奴婢第一次与幼子分别多日,实在想念得紧,便亲手做了几样小物件,想请旁人捎给奴婢的孩子……”
萧元琮唇边的笑稍缓,轻声说:“这里的宫墙,到底束缚了你。也罢,小事而已。你的孩子眼下由靳昭寻人看顾着,你若需要,便让他替你带去吧。”
云英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可听到他这样说,又觉得心中愧疚。
太子这么好的人,她却在利用他的好。
“多谢殿下。”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左顾右盼着,想要暗中弥补一些,“奴婢不觉束缚,对殿下的救命之恩,感激还来不及呢!”
“孤带你回来,自有用意,并非全为救你,”萧元琮并不避讳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权衡之下,你的身份恰好能为我所用罢了。”
云英只是个婢女,不清楚朝廷中的党派之争,但在城阳侯府多年,多少知道武家同太子、吴王之间的关系,自然也能猜到几分太子的用意。
“奴婢明白,奴婢这样的身份,从来不敢有这样的奢望,殿下的这一点仁慈,能就奴婢一命,对奴婢来说,就是天大的恩惠,奴婢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两人已走了整整一刻,远处灯火通明的宜阳殿与少阳殿逐渐变得清晰。
油纸伞行近的时候,守在外的内监便快步赶来。云英赶紧三两步跨上台阶,让自己走在萧元琮前面一些,自他手中接过伞柄,替他打伞。
原本打在中间,能将两人都罩住的伞立时向萧元琮一边倾斜而去。
“既不知如何报答,便先存着吧,也许,以后会有你能帮得上孤的时候。”萧元琮悄声地说完,余嬷嬷一名内侍便已小跑到跟前,一个接过云英还没完全打稳的伞,另一个则将一块大大的浴巾直接披到萧元琮的身上,替他将身上的雨水吸干。
“殿下!余嬷嬷惊讶道,凌厉的目光立刻落在云英的身上,“怎么打了伞还湿了这样多!穆娘子怎么会在这儿?”
她这话,颇有责怪云英打伞不够仔细的意思。
“路上碰巧遇到。”萧元琮摆手示意无妨,又对云英说:“你回去吧,换身干净衣裳,别着凉。”
“多谢殿下,奴婢这就回去。”云英说完,不敢看余嬷嬷的眼神,赶紧沿着长廊朝宜阳殿去。
殿中,丹佩和绿菱正带着小皇孙在地毯上玩耍,见她一身湿的回来,惊讶地瞪大眼睛。
“方才我还说呢,外头下了急雨,你出去前,仿佛没带雨伞,没想到真的淋了雨!”丹佩站起来往外走,“我去给你提热水,得赶紧擦洗了才好!”
“多谢。”云英进了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湿得有些难受。
绿菱留在屋里,拿了巾帕递给云英,又分神看着小皇孙,说:“方才喂了鱼肉米浆,加了乳汁进去,都吃光了,这会儿精神好极了。方才燕禧居来人,说是明日太子妃殿下要入宫向皇后请安,到时,请小皇孙跟着一道去。”
要入中宫,没有一两个时辰回不来,自然要乳母亲自带着。
“知道了,我明日随太子妃前往。”
第15章 深夜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
夜里,靳昭自宫中离开后,便骑马回自己的住处。
是一座位于怀远坊的宅子,一进的小院子,同那些达官贵人在城中一所三进四进的大院子,再加上城郊囤地修建的庄园相比,朴素极了。
他是中郎将,俸银不低,若想要积蓄更多钱财,亦有的是送上门的路子。但他同这些背后站着亲人、家族的中原汉人不同,他孑然一身,要太多屋舍田产、金银珠玉也无处可用。
从军多年,若真要说他这辈子还有什么别的追求,那便是同大多血性男儿一样,到战场上挥洒热血,保家卫国,在更广阔的天地策马扬鞭,自由翱翔。
他在这世上牵挂甚少,之所以一直留在京都,便是要报答太子当年的救命之恩。
东宫地位岌岌可危,太子的身边急需信得过的人来负责东宫宿卫,他自然当仁不让。
除此之外,他在京都便只剩殷大娘这一个牵挂了。
他买下这间院子时,便连带着将隔壁相邻那间稍小一些的一道买下,请殷大娘从城郊的小茅屋搬到此处。
她是个孤苦无依的老妪,丧夫后因养了他这样一个身材高大、气势唬人的儿郎,才免于被城郊那些专门欺凌妇孺弱小的恶霸盯上。他投军后,常常数日不得回家,无人照看着,自然放心不下,这才想着让殷大娘搬进城。
城中坊市间,人多热闹,商贾众多,日常出入便利,更有捕快、衙役维护治安,教人安心许多。
半刻前,雨已彻底停了,他没有穿蓑衣,从马上下来时,身上未沾多少雨渍,倒是发丝几乎湿透了。
他一边开门,一边伸手抹一把额上蓄的水。
“可是郎君回来了?”还未等他进院子,垣墙侧边的一处小门便被推开,微光中,的脑袋探过来,接着,不等靳昭回答,那人便已看清了,急朝隔壁的院里喊:“大娘,郎君回来了!”
两间院子是从中间打通了的,说话的这个是殷大娘前些日子寻回的婢女小娥,坊里一户快绝户的女儿,家里男丁一个个没了,快揭不开锅,也算知根知底。
殷大娘年岁渐长,一个人照看孩子也照看不过来,恰好缺个帮手,便将她买了回来。
“昭儿!”听到小娥的呼声,殷大娘也从从屋里走到廊下,却不过来,只是唤他,“可淋着雨了?”
“嗯,”靳昭牵着马进来,先将马带去马厩吃草,随后便去了隔壁院子里,“阿娘,我回来了,稍淋了些雨,不碍事。”
他前两日都留在营中没回来,今日回来,也该去瞧瞧殷大娘——还有那孩子。
方才在宫中时,那女人说起孩子,眼眶都红了,应当的确想得紧。
只是,她身在内闱,若不像今日和上回那样特意在那儿等着,他也没机会见到她……
这样的念头一出,他便感到一阵愧疚,宫闱禁地,怎是他能想的!分明已两度警告她,不能再往那儿去,他自己怎么反倒惦记起来了!
“阿娘这两日可好?”他又抹了把额上的水渍,特意站在阴影里,避开从屋里透出来的灯光,以免让殷大娘瞧见他脑袋上的湿漉。
“我好,我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我!”殷大娘却朝一旁让开,示意他进屋里,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倒是阿猊,这两日身上不大好。”
“怎么?”
一听阿猊,靳昭心下一紧,也顾不得不想让大娘发现,直接大步进去,就要往孩子的围床边去瞧。
“哎呀!昭儿,你身上——这脑袋上怎这么多雨水?”殷大娘看清灯下的他,惊了一跳,“快擦干些,顶着一头湿发,往后要头痛!”
殷大娘转身想寻干的巾帕给他,他却先要往围床边去,又忙不迭去拦:“一身水汽,别惹孩子,他那样小,若着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话间,小娥已经拿了巾帕递过来:“郎君用吧!”
靳昭接过,在脑袋上擦了把,又把覆在胡服表面的水珠擦了,才在围床边站住,问:“到底怎么了?”
“哎,孩子小,易生小毛病,大约是前日热天里卷着被子睡,胳膊上的汗未擦干,捂了半个时辰,发
现的时候,已起了湿疹。”
围床上,小阿猊已睡着了,一只手凑在嘴边,大拇指塞在口中,小脸圆圆的,睡得香极了。
殷大娘压低了声同靳昭解释,见阿猊又在吮吸大拇指,赶紧小心翼翼抽出来:“可不能吃手指呀!”
说着,将那只藕节似的胳膊拉开些给靳昭瞧。
孩子肌肤幼嫩,又承了母亲的白皙,本是精致可爱的模样,偏那胳膊上长了两块指甲盖大小的疹子,大约是嫌痒挠过,边缘泛红,还有些破损的样子。
好在瞧颜色,应当敷过药了。
“瞧过大夫了,”殷大娘解释,“孩子可怜,我也不敢怠慢,这两日敷着药,还有些痒,不过已好了一些。”
“那就好。”靳昭看了一会儿,这孩子身上穿的肚兜,也是当日那女人给的,她那么担忧这孩子,若是知道了,只怕又得掉泪。
“阿娘也莫太辛劳,多花些银钱,请附近最好的大夫也使得,或是再寻个丫头回来,帮着一道照料也好。”
站在后面的小娥抬头看他。
他从袖带中取出今日才领的俸银,塞进殷大娘手中。
“不必不必,你给的银子,我从没用完过,还有许多呢,明日若还没消,我便给杨大夫瞧瞧,他住得远些,不过的确更擅看小儿的毛病。”殷大娘将银子推回给他,怎么也不愿收,“至于丫头,有小娥便很够了,我是闲不下来的性子,若活儿都让别人做,我倒要闲出病来了。”
靳昭不语,折衷地将其中三分之一留在桌案上。
殷大娘叹了口气,也知他固执,没再拒绝,只说:“快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吧!虽年轻,也禁不住糟蹋。”
靳昭“唔”一声,又看了眼围床上伸伸胳膊腿,继续熟睡的孩子,转身回了自己的院中。
殷大娘留在屋里守着小阿猊,小娥左右看看,却跟着靳昭进了院子。
“不必送了。”靳昭察觉到她的跟随,脚步未停,侧目提醒。
“奴白日闲时替郎君扫了院子,还将郎君的几件中衣都熨了一遍,收在橱中,”小娥小步跟着,“奴怕郎君不知是哪件,过来给郎君拿。”
靳昭蹙眉,他平日不喜有生人进自己的家中,与小娥虽已相识近三年,可一直以来,都是殷大娘同她打交道的多,于他而言,也不过是比陌生人多一分的熟悉。
他院里不曾让人服侍过,这些洒扫的事多是自己做。殷大娘疼他,要替他做,小娥来后,她便坚持让小娥来。
因只是外院的清扫,他没有拒绝,没想到这次,竟扫到他屋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