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要议的,不过是如何分配,何时执行而已。
这样的事,以后只会越来越多。
先削钱粮税收,再削属官规制,接着是奴仆数量,还有府兵人数等等,直到最后将萧琰变成一个无权无势,什么也做不了的闲散亲王。
这些,云英断断续续从丹佩和绿菱那儿听说了些。
她们两个对朝政一知半解,许多事不但知晓得晚,还总是语焉不详,得她仔细琢磨,慢慢猜测,才能明白过来。
不过,有一件事,却是她们两个容易打听到的,那便是圣上的情况。
“听说,如今太医院的太医们十二个时辰不歇地守在延英殿内,汤药一日两次地灌着,午时要用参汤吊一吊,施针亦一日不敢停。”丹佩压低声道。
趁着皇子溶已在屋里午歇,她们两个和云英一起守在外间。
“可有好转的迹象?”云英问。
丹佩摇摇头:“我们也不知晓,不过,应当没有。”
绿菱也说:“似乎每日也会有清醒的时候,不过,半边脸和身子已僵了,动弹不得,余下的半边尚能动一动,只是,说话十分含糊,便是伺候了陛下多年的内官,听起来也十分费力。”
云英定了定,说:“好在有太医们守着,想来仔细将养,兴许还能好转,先前不是许多次,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绿菱摇头:“先前不一样,只是寻常的头风发作,施针用药,还能缓过劲来,这一回——当是中风,还是极重的中风!”
风邪入体,是为中风。此症有轻有重,轻者尚能活数年,重者十有八九挺不过来,便是暂时撑住,也不过终日卧床,苟延残喘罢了,对染病之人而言,还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三人说到这儿,自觉停下。
再往下去,便是大逆不道了,若被旁人听去,又是一番官司。
傍晚,云英如常出宫,乘坐府上的马车回府。
这些时日,太子因为太过忙碌,自端午之后,便再没有一次能像从前那般,赶在黄昏时便回到东宫,每日都是天黑透了,才匆匆回来,用一顿晚膳后,便又立即提笔,在灯下批阅白日遗留下来的条陈。
其实,大周制度完备,朝中大小事宜,自有三省六部,从上至下,层层处理,并非事事需要为君者亲自决断,从前圣上体弱,精力不济,每日亦能处理完国事。
如今,太子只是因为才完全接过权柄,尚有许多琐碎事务需要处理,才会暂时如此。
对云英而言,也是好事。
他如此忙碌,根本抽不出空来见她。或者说,即便日后步上正规,得了空闲,他恐怕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在乎”她了。
毕竟,从前他压抑太过,时时活在要失去一切的恐惧中,对送到身边的女人,总不信任,尤其还有太子妃这样的枕边人。而如今 ,天下唾手可得,恐怕有太多人想往他身边送女人。
唯一让他收敛的,大约就是天子病重,还需守孝道了。
回到府中时,她意外地收到了信。
是已
身在吐谷浑的公主寄来的!
路上经过近半年的时间,她终于到了吐谷浑,虽然路上的确艰难无比,远超想象,但入都城后,不但百姓夹道欢迎,王庭内亦有十分隆重的仪式,整个吐谷浑,自新王慕何白,至寻常侍女,都对她十分和善体贴。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先前学的吐谷浑话,用起来还是不够利索,平日与新王说话,还需侍者在中间解释。
云英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将这几张纸的信看了好几遍,心中感慨万千。
她没出过京都,实在没法想象,在路上要花去半年时间的地方,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尽管公主并未多提路途的艰辛,也竭力将吐谷浑描绘得十分美好,但她明白,这其中定都得打几分折扣。
公主不想让她们担心。
看到末尾处,公主问起齐贵妃的情况,云英知晓她定然十分牵挂,当即等不得,又吩咐穗儿,明日备上些东西,带去天清观中探望。
自出宫后,她已去过两回,齐贵妃先前有萧琰暗中照拂,向来安好。如今郑皇后已死,萧元琮也不可能再利用齐贵妃来做文章,她们大可安心了。
大约是太过高兴的缘故,料理完府中事务,又将阿猊哄睡后,她竟半点没有困意,干脆取了笔墨,坐到案前,要立刻给公主写回信。
此刻已是她平日入睡的时辰,茯苓留在屋里,坐在她的身边,一边做针线,一边劝:“娘子,还是早些睡吧,明日再写也不迟,别累着自己,算日子,这两天该来月信了,可不能疏忽。”
云英身子一向健朗,可这两回行经有些不畅,从前只偶有腹痛,上月,竟有半日痛得多饮了两碗姜茶才好。
听到茯苓提醒,她才忽然想起此事。
“似乎已晚了两日。”茯苓手里还拿着针线,说的时候,并未有太大反应。
晚两日而已,不算什么。
云英心中却是一动。
她身子好,还从来没遇到过月信不准的时候,除了两年前的那一次。
第118章 羹汤 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她的心中忽然有些紧张。
她想起两年前怀上阿猊时, 那种先是脑袋一片空白,然后便是长久的陌生和恐惧的感觉。
那时候,她还是无知少女, 难以想象生养孩子到底是什么感觉,从小到大, 也听说过不少妇人因为难产而丧命的,那种对疼痛和流血的恐惧, 和对孩子的陌生交织在一起,让她彷徨了许久。
幸好, 后来她想通了。
一是因为女子的天性,腹中孩儿与自己骨血相连,即便是与她厌恶之人所生, 她也克制不住内心深处自然涌出的温柔爱意。
二则是因为, 她发现, 自己怀胎之后, 武澍桉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对她为所欲为。趁着那段时间,她也还有几分喘息的机会。
而如今……
云英深吸一口气,按下已经浮上心头的焦躁。
还没确定呢。
兴许, 只是因为她先前喝了那避子汤药的缘故, 就像上一次的行经不畅,腹中隐痛那般。
“娘子?”灯下的茯苓才绣完一朵莲的茎叶,抬头看到云英出神的样子,有些奇怪, “可是有哪里不适?”
云英在她的提醒下回神,转头冲她笑笑,摇头道:“没什么,大约真是累了, 我不写了,还是听你的,明日再写吧!”
“这样才好,”茯苓把针线放回竹篮里,赶紧起身,捧起灯台,要引她进里屋,“床榻早已铺好了,白日熏过艾,夜里又撒过清凉水,定没有蚊虫,娘子可好好歇息,养足精神,明日再去天清观。”
云英点头,方才哄阿猊的时候,就都已梳洗好了,原本不觉得,这会儿躺到榻上,竟一下就有困意袭来。
可她脑海里的思绪却一直未停,尽管眼皮已耷拉下来,但听到茯苓的话,还是尽力提着精神,模模糊糊说:“不,不是明日……”
茯苓听不清楚,弯腰凑到她的嘴边,想听清楚些,却见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她便已睡了过去,只好无声地笑了笑,捧着灯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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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远坊内,四下人声已尽,只余蝉鸣与蛙声。
住的都是起早贪黑赶工的匠人们,入了夜,都早早睡下,才能养足精神应对第二日的辛苦劳作。
傅母出身农户,本也早习惯了这样的作息,可自从来了京都,便时常熬到二更才能入睡。原因无他,实在是傅彦泽每日自衙署中散职后,总还有事。
有时是与同僚们一同去东宫继续议事,有时则要留下陪太子殿下用膳,同时呈奏报条陈,更多的时候,则是挑灯夜读。
她才来那几日,觉得十分惊奇。
她这儿子,自小便十分聪慧,幼时进学堂,先生们教的那些听也听不懂的文章词句,别家的孩儿夜里被父母逼着坐在灯下,一遍一遍反复诵读,直读到眼花缭乱,脑袋点地,才勉强能记住,她家孩儿,却连看也不用看。
起初,她还疑心,是不是他有意偷懒,他却说,自己白日在学堂用足了功夫,每日从学堂回家前,接着夕阳的余晖,将白日所学通读一遍,便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他少时便养成了极好的习惯,读书从来都是在该用功的时候用功,别人贪玩拖延,能躲一时是一时,他从来不会如此,仿佛生来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十余年求学,除却每回考课前,会稍多花上半个时辰的工夫,其他时候,可从未见他有过需要挑灯夜读的时候。
都说高中进士,便是寒窗之苦已到头,该享福了,怎么她这孩儿,入得京来,反而倒像要开始吃苦的样子呢?
傅母站在灶台边,盛了一碗才热好的菜肉羹,也不点灯,就着屋外微弱的星光,和房中透过窗纸洒在地上的微弱光芒,穿过宁静的小院,入了那间充作书房的小屋。
屋里闷热,四下的槛窗都大敞着,才让热气能散去些许。
夏夜蚊虫多,傅母颇花了些功夫,在屋子四下添置了许多驱蚊的草木,以免打扰儿子挑灯夜读。
只是,今日进屋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平日里,她进来时,儿子不是捧着书卷籍册,朝灯光处半侧,用心地看,便是提着笔,在案上写些什么。可今日一进来,他却像在发呆似的。
书卷摊在案上,头也是半垂下的,可那一双素来有神的眼睛,却定定望着书卷上的某个地方,一动不动。
白皙的脸庞间,从脖颈处开始,一层淡淡的潮红无声地覆上来,习惯于抿着的薄唇边,甚至还浮着一缕淡淡的笑意。
傅母愣了愣,只觉自己应当看错了,赶紧定神,再看一眼。
这一看,他嘴角上扬的弧度已经消失,甚至隐隐有下压的趋势。
“儿啊,”傅母惊奇地唤他,一面将手中的羹搁到案上,一面问,“怎么在出神?脸还这样红,可是这屋里太热?”
她说着,抬头环视一圈这间窄小的屋子。
四下里的架子、箱笼,被书卷塞得满满当当,越发显得逼仄。尽管窗扉敞着,她并不觉得太热,但想到儿子毕竟年轻体健,总比她一个老妇要怕热些,便说:“娘还是将屋子让出来,给你念书吧!”
资财有限,从前的积蓄,加上朝廷按例给外来官员在京都安家的银子,也只够买一座极小的院子。
朝南三间,他将宽敞的留给母亲,另一间做自己的卧房,这儿便用作书房。
“不必,母亲,儿不觉得热,”原本出神的傅彦泽被拉回神来,听到母亲的话,赶紧摇头,“只是、只是方才在想些事情罢了。”
说着,他轻咳一声,捧起羹汤,便往口中送。
他莫名有些心虚。
方才本是和往日一样,拿出从衙署中带回来的典籍,预备今夜读完的。
自入左春坊和翰林院后,他自觉还有许多该学的东西。从前只读圣贤书,做得一手好文章,能在纸上高谈阔论,说尽天下大事,如今在朝为官,只懂圣贤之言,自
然不够。好在,左春坊与翰林院本就是宫中的藏书之处,他征得上峰同意后,便日日带着书卷典籍回来。
白日要忙公务,自不可能偷偷读书,只能回来后挑灯夜读。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书卷摊在眼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从来清明敏捷的脑袋,像是全不受控制一般,冒出一个又一个荒唐的念头。
而这些念头,十个里,有八个都与那个女人有关!
“小心些!”傅母被他想也不想便直接饮下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拦,“还烫着呢!怎么这样粗心,可是衙门里出了什么事,让你这样魂不守舍?”
傅彦泽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口舌之间,有一层隐约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