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有些烫,幸好还勉强能入口。
他放下碗,佯装无事:“不烫。娘,儿没事,不用担心,只是白日写多了公文,眼下有些累罢了。”
傅母不信,担忧地看着他,忍了又忍,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你从小读书,懂得多,娘是农妇,也是沾了你的光,如今才能勉强识得几个字。娘没见识,你的事,娘自来都不管,全由你自己做主。可你如今也大了,又孤身在京都,从前的同伴、朋友都不在,是不是也该找个贴心的女子,陪伴左右?”
傅彦泽诧异地抬头,蹙眉道:“母亲今日怎会突然提到此事?”
傅母叹了口气,说:“我昨日收到了族中寄来的家信,信中,你那位堂伯父问起你的终身大事,言语间,似有要替你说亲作媒的意思。”
傅彦泽的父亲早亡,家中人丁单薄,只他一个孩儿,幸好他读书上进,早有才名,才得族中长辈们的格外照拂,孤儿寡母方能安然守住家产。
如今,他已经高中,族中长辈关心他的婚事,也是一番好意。
可是,他眼下并无此意。
“母亲,儿还未至及冠之年,暂不想考虑此事。”
傅母无奈地笑了笑,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点头道:“我不过一提,长辈问你的事,我总不好不告诉你,你不必放在心上。”
看他沉默片刻,又捧起羹汤,她想了想,继续道:“娘没有催促你的意思,只是说说心里话。照族中长辈们的意思,最好还是希望你将来能娶个同乡女子,一来,知根知底,二来也亲切,若小门户的瞧不上,州府中读书人家的娘子,你如今也能匹配得上。娘觉得长辈们说得极有道理,都是为你好。不过,娘不强求,只盼你日后能寻个体贴温柔的女子,不拘出身,不拘相貌,只要品性好,与你投缘,互相能知冷知热,便足够了。”
这是她出于一个母亲最真挚的心意。
她性情温柔,寡居后,为人坚强,却因天性,并不强势,对儿子的事,更是十分宽容,这其中,大约也有傅彦泽自小就有主意,不必她过分操心的缘故在。
她希望儿子能过得好,如今,在朝为官,在京中有院落居所,已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早已满足得不能再满足,唯一的期望,便是儿子能婚姻美满,娶一个合自己心意的女子。
傅彦泽听着母亲这一番肺腑之言,心下动容,不禁垂下眼,轻声道:“儿明白娘的苦心。只是,旁的事,儿竭尽全力,大多会有好结果,唯有此事,非儿一人所能左右。”
傅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话已说完,别的也只能听天由命而已。
她不再多言,等他饮完那碗羹,便出去了。
留下傅彦泽一个人,坐在灯下再度心烦意乱,神思不属。
方才,母亲话里话外,都是不会干涉他日后要娶什么样的女子,他也不知怎么,竟然想,若娶的是个二婚妇人,又或者,是个带着孩子的妇人,母亲也会答应吗?
这个念头太过荒唐,才一出现,就被他立刻压下去。
他怎么可能娶那样的女人?即便他从前根本没考虑过男女之事,但日后若真要娶,也必是个出身清白的闺阁女子。
难道是中了那个女人的邪?
那日傍晚时,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那样冲动,竟然那样直接,就想主动帮她。
她的确惹人怜惜,可她的事,又怎么会是他能帮得了的呢?只有太子和吴王这样的身份,才能帮得上她吧。
而他们出手,总是要有“报酬”的。
难怪她会误会他的用意,也难怪他表明自己并无所图后,她会以那样客气的态度婉拒。
他伸出双手,捂在自己发热的额上。夏日的夜里,他的双手竟是冷的,捂在额上,很快便让脸颊上的红热褪去。
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罢了,不该想那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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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云英才刚起身,双脚还未落地,茯苓便来了。
“娘子昨夜沾枕即眠,还有话未说完呢,”她端着铜盆进来,放到架子上,一边说,一边替云英将木屐提到脚踏边,“奴婢没有听清,一早就要来问娘子呢。”
云英才刚起来,脑袋还有些糊涂,被她一问,愣了愣,才慢慢想起昨夜的事。
她低头看一眼自己平坦的小腹。
仍旧很平静,半点没有异样。
“我昨夜想说,今日先不去天清观了。”
“怎么不去了?”茯苓疑惑道,“那昨夜娘子让准备的东西,可要请冯管事先送去?”
云英摇头,拿巾帕绞了水擦面。
“不用,只是改个日子,”她在心里算了算,说,“改到后日。”
朝中官员每月有休沐之日,后日便恰好是休沐之日。
身子到底如何,还得请医者来看一看,才知晓。若没有,她大可安心,也能顺势问一问医者,能否好好调养一番身子。若果真有了……
她收住心思,洗漱完后,也不急着用早膳,将阿猊带过来,便先交给穗儿,自己则坐到案边,取了笔墨,写了一封短笺,交给穗儿。
“今日傍晚再去一趟怀远坊,给殷大娘送些料子去。”
穗儿捏着信笺,疑惑道:“娘子要将这个交给何人?”
“上回在怀远坊遇到的那位郎君,你可还记得?”
穗儿想了想,点头:“那位穿着官袍的郎君?奴婢记得。”
那么年轻便做了官,还生得一表人才,想要记不住都难。
“就交给他。”
衙署散职有定时,傅彦泽那么一板一眼的人,定准时离开。
她需要医者,却得防着太子那边,不能明目张胆地自己去,得有人在中间接应,迂回一番。
傅彦泽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第119章 道观 还是出宫一趟吧。
穗儿顺利地将信笺送到了傅彦泽的手上, 却并未带回来什么话。
“大人拿后便走了,奴婢不好跟上去,便没来得及问大人的答复。”
实则她没说的是, 傅彦泽看到她,那满脸惊疑的神情压也压不住, 在听她说,娘子有信给他时, 他更是一张脸涨得通红,她这才没好意思问他的答复。
好在, 云英听完,并未觉得奇怪。
“无妨,明日咱们照去便是。”
隔日一早, 天气晴朗, 暑热不减。
云英带着阿猊, 和茯苓、穗儿一起, 要坐府中的马车,往天清观去。
却在离府前,见到了从东宫过来的尤定。
“娘子今日要出行?”他从前庭进来, 自然看到了备好的马车。
“尤内官, ”云英起身,冲他行半礼问候,也不隐瞒,只说, “我前几日才收到公主自吐谷浑送回的书信,便想着要去探望贵妃娘娘,恰好今日天气晴朗,择日不如撞日, 这便要去。不想尤内官来访,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尤定身为内监,虽比宫女自由些,但凡是要出宫,都得有差事在身。他是王保的干儿子,寻常采买事,都不会指派给他,只有替太子办事,才会用得上他。
“倒不是有什么吩咐,只是殿下心中挂念娘子,近来又实在忙碌,不曾分出心神来,关照娘子,今日便特意吩咐奴婢们出宫,前来看看娘子。”他说着,命站
在身后的小内监上前,将手中捧着的漆盘奉上,“这些都是太子命奴婢们给娘子送来的时新玩意儿,请娘子收下。”
两只漆盘,盛的皆是各地贡入京中的佳品。
一盘是新鲜的瓜果,都是各州郡挑了品相最好的,快马送入京都。
另一盘则是精美的玉饰,钗环手镯,一套俱全。
“是上好的蓝田玉,”尤定解释,“殿下先前就挑中了,着命司饰司打造,专门送予娘子的。”
云英在宫中当过那么久的差,知晓各地贡品入京后,都是先送至宫中,由圣上和皇后挑选,再到东宫由太子挑选。
想来这些,便是那时准备的。
对太子而言,的确算是特意为她准备的了吧。
她笑了笑,做出一副十分欢喜的模样,让穗儿和茯苓将东西收下,说:“殿下如今这样繁忙,还能想到我,实在让我羞愧万分,请内官代我向殿下转达谢意。”
说着,又要请尤定留下用茶点。
“不了,娘子不是还要去天清观?就不多叨扰了,这便回宫复命。”尤定识趣,不但不久留,连茯苓递上来的茶钱都没要,便带着人离开了。
“这位内官面善,待娘子亦恭敬。”都是在侯府中伺候过多年的下人,茯苓知晓,但凡从宫中出来传话的内官,就没有不吃茶、不要钱的道理。
“尤内官从前同我一起在宜阳殿伺候,也算旧识,同是下人,互相多体谅些,也是人之常情。”云英看着漆盘中的瓜果,一边说,一边挑了几样留下,等着回来给阿猊,还有院里的下人们用,其余的,则都让带上,要送给齐贵妃。
茯苓打开准备好的盒子,寻空处将瓜果装入其中,为防磕碰,又特意多垫了两层绸布。
听到云英的话,不禁笑说:“可是娘子如今已经不同了,娘子是圣上亲封的孺人,亦是侯府的主人,早不再是伺候人的奴婢了。”
云英抬头看她一眼,没有接话,只是淡笑以对。
在他们看来,她的确已经摆脱了低贱的下人出身,能与京都城中许多贵人们平起平坐。只有她自己清楚,在太子心中,她的身份从来没有变过。
她就是一个从污泥中来,因着他偶然的一次伸手,才能从其中挣扎而出的下人。
对他来说,她的确有几分不同,可那不同,大约也仅仅只是因为他幼年时的无奈之举,才将她一家害得家破人亡,让她不得不落入下贱。
而她如今的一切,都是他顺手“施予”的。
她要牢记这一点,才能时时警醒,不至得意忘形。
很快,马车上路。
天清观亦位于曲江边,不过,与端午的高台,和上巳的亭台楼阁都不在一处。
前朝皇室笃信佛、道,在京都修建了许多寺庙和道观,天清观便是其中规模较大的一座,百年来,香火旺盛,是许多百姓进香祈福的首选之处,便是本朝,入天清观修行过的达官贵人便有数位。
其中,房舍、仆从俱全,前有香火兴旺、百姓络绎之处,后有清幽宁静、安心修养之处,这才被萧珠儿选中,成为齐贵妃的清修之处。
今日也不意外。
他们已算赶早,然而,马车才驶入观外坡道,便与许多同样天一亮便起,怀着一颗虔诚之心,前来拜三清真人的百姓们相遇。
这也是她挑此处见傅彦泽的原因。
人人都来的地方,他趁着休沐前来,合情合理。
马车在山道上与步行而来的百姓们分开,驶入旁边专供贵重香客往观中去的小道。
“娘子,到了,”穗儿先下车,到前面看了看上香的情形,回来问,“咱们要不要也先去给三清真人上一炷香?”
云英摇头,先抱着阿猊去了齐贵妃的居处,陪着说话、解闷儿。
齐贵妃前日也收到了公主千里迢迢送回来的家信,正是又欢喜又酸楚的时候,看到云英带着孩子来探望,满腔复杂的情绪顿时有了着落,欢喜得很。
自入天清观,她供养不缺,心如止水,除了牵挂远在异国的女儿,便再没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就连面上的陈年疤痕,她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日日以面纱遮蔽,至少,在云英面前,愿以真容示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