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荫凉处饮茶,又一道用了午膳,方回屋午歇。
云英将阿猊哄睡后,留下穗儿和茯苓照看着,自己则换了件与天清观气氛相匹配的天青色外衫,戴上早先备好的轻纱帷帽,出了贵妃的院落,往道观的前庭行去。
-
外朝官员休沐,宫中中枢自然也停摆了。
连日忙碌,不得空闲的太子,也终于有了半日空闲。
上半晌,将遗留的条陈、奏疏处理完,也不过花了一个时辰而已。同前几回,不到傍晚看不完的数量相比,已算微不足道。
这段日子,他夙兴夜寐,已然渐渐熟悉了从原来从旁协理的太子,到真正掌握大权的监国者之间的转变。
他自小便是以储君身份被教养的,处理这些政事,虽辛苦,但他早已习惯,知晓经过最初繁琐的关节后,一切便会按部就班,在规制成熟的朝臣们的辅佐下,井然有序。
如今,仍旧教他挂心的,便是老二。
用午膳前,他照这段日子的习惯,去了一趟延英殿。
老朽的皇帝正醒着,由侍人搀扶着,从卧榻上起身,半靠在隐囊上。
他身上仍穿着属于帝王的明黄衣裳,布料平整洁净,泛着柔顺的光泽,发丝虽干枯,却也收拾得一丝不乱,偌大的宫室间,还萦着一缕淡淡的花木芬芳,似乎被内侍们照料得十分周全,不论朝中哪位大臣前来探望拜见,都挑不出一丝错处。
可是,他已是苟延残喘的身子,早就药石无医。
“父皇,”萧元琮站在阶下,恭恭敬敬行了礼,又从内侍手中捧起药碗,一步步走到榻边,“儿臣来服侍您用药了。”
这是太子每日雷打不动的一件事——散朝后,来延英殿中,亲自为圣上侍药。
汤药是热的,漆黑的药汁在碧玉碗中荡漾,那扑面而来的酸苦之气,立刻将殿中的花木芬芳驱散。
一种痛苦而压抑的气息无声地蔓延开来。
萧崇寿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儿子,浑浊的眼里流露出恐惧之色。
“不,不要了!”
他张着口,说出拒绝的话,可因为中风,半边嘴裂开了,另半边却像僵住了似的,毫无反应,舌头更是不听使唤,嗓子眼发出的声音统统含在口中,教人完全分辨不出他到底在说什么,那半边裂下的嘴角,更是很快有黏腻的口涎流淌出来。
中风后的日子苦不堪言。
整个人宛如废物,不能言,不能动,只能任由旁人摆布。偏偏太医们尽职尽责,每日清早便来给他施针,将他从浑噩的,半晕厥的状态强行拉回来,接着,便是一顿一顿地喂汤灌药,将他像个人彘一般摆弄。
堂堂天子之尊,如今竟弄成这副模样。
而他这个儿子,还要每日来延英殿一趟,亲眼看看他饱受折磨的样子。
一个是行将就木、动弹不得,一个是年轻体健、初掌大权,两相对比,仿佛一柄利刃,一刀一刀,狠狠割着他的心,而那种痛苦和恨意,他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些前来探望侍疾的朝臣们,一遍又一遍痛哭流涕,再一遍又一遍夸赞太子仁孝至极,气得他恨不能怒骂。
可谁
也听不懂他说的话。
如此荒唐憋屈,是他一辈子都没料到的结果。
“你、给朕、滚!”
他奋力呐喊、拒绝,却挡不住萧元琮的一步步走近。
“父皇可是等得久,心中不快?”萧元琮低垂着眼,心中明明知晓父亲的愤恨,却仍旧做出一副孝子的模样,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儿臣这就替父皇侍药。”
两侧的内监围上来,其中一个先拿了巾帕,替萧崇寿擦去嘴角的口涎,随后,二人合力,将他从隐囊上扶起,同时制住他的脸庞,让他连扭开也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舀满酸苦药汁的玉勺送到嘴边。
他不愿张口,却也合不拢,那药汁便一半淌入口中,一半沿着嘴角滑落至下颚。
“父皇,这都是儿臣,还有太医们的一片心意,良药苦口,每日都得饮足了量,才能药到病除。”萧元琮极有耐心,“父皇饮得不够,一会儿,儿臣让人再送一碗来才好。”
萧崇寿再度呜咽嘶吼,颤巍巍的胳膊也忍不住抬起,却很快被内侍们握住。
“父皇今日这般烦躁,可是想念二弟了?”
老皇帝浑浊黯淡的眼亮了亮,像是抓到了一点牵挂之事。
“他如今龟缩在广陵的王府中,根本不敢出来。”萧元琮说话的时候,嘴角慢慢浮现一抹笑意,“父皇从前总是夸赞二弟有勇有谋,如今看来,似乎都不大贴切。可是,他再如何龟缩,又有何用?儿臣是正统,儿臣为长他为幼,除非他一辈子缩在王府,就做一个碌碌无为的藩王,否则,总有被儿臣拿下的那一日。”
他的声音压得十分低,几乎就是凑在耳边说的。
萧崇寿体弱至此,年岁却只半百,耳力尚在,这一番话,竟是听得一字不漏。
他那双耷拉的眼睛一点点瞪大,手脚亦不住震颤,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只能化作一声痛苦的嘶吼。
萧元琮收回视线,站直身,将已空了的药碗搁到案上,吩咐道:“药还是浪费了大半,一会儿再给父皇喂一碗吧。”
说完,不再久留,转身离开延英殿。
方才那一番话,也不尽然是说给父皇听的,更多的,还是说给他自己的。
刘述派出去的人失败而归。
萧琰自到广陵后,便一直在王府中闭门不出,刘述的人蹲守大半月,也只见他出来过一次,那一次,身边也有三百府兵跟随,前后防卫之严密,前所未有,根本无法下手。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耗下去,让萧元琮心中十分恼怒。
但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
萧元琮站在延英殿外的石阶上,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殿下,”王保小心翼翼地询问,“可要即刻回东宫?”
他慢慢睁开眼,说:“不了,还是出宫一趟吧。”
-
三清真人殿外,傅彦泽一脸肃然地站在门边,看着进出上香的络绎人群。
大多是衣着朴素的平头百姓,偶有几个衣着不俗,看来出身富贵之人,但不论贫富出身,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虔诚神情,更有那么一两个,还未进殿中,便先步步叩拜。
在一众善男信女中,身形笔直,一派正气的傅彦泽莫名有些格格不入。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听话,就来了这儿。
身为读书人,自小听圣人言,敬鬼神而远之。佛道之言,读来有深意,但他从不做求神拜佛之事,如今身在三清真人殿外,也不进去叩拜,只这么直愣愣站在门外,着实让他感到一丝不耐。
幸好他衣着朴素,今日只穿了件天青色的襕衫,看来一副寻常读书人的模样,这才未显得太过怪异。
只是,他已在这儿等了近两刻的工夫,却始终没有等到人来。
难道,是骗他的?
他知道那个女人十分擅长蛊惑人心,前日,在夕阳下,他便被轻易地引去了魂,如今,只一封短笺,便巴巴赶来,木头似的站在此处苦等。
烈日当头,暑热难消,哪怕站在廊檐下,他一个年轻郎君,也被焐出了一脑门的汗珠。
还是她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以致无法赶来?
他擦了把额上的汗珠,正思索是否该离开,便忽然瞧见一道身影,自殿后绕出,朝他走来。
是个戴着帷帽的女子,看不清容貌,但那婀娜轻盈的身姿,已显出几分不俗。
傅彦泽只看了一眼,便莫名觉得这就是她。
果然,那道身影在他面前停下,熟悉的嗓音自帷帽底下传来。
“我来晚了,让大人久等,请大人恕罪。”
傅彦泽抿了抿唇,目光自她身上同样的天青色衣裳间挪开,欲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却听她已“咦”了一声,说:“倒是巧,今日竟与大人穿了同样的颜色,像约好了似的。”
第120章 医馆 傅大人正有佳人相伴呢。
傅彦泽本就被暑气烘出一脑门汗珠的脸颊腾的一下红了。
他抬头四下看了看, 认认真真说:“道观是清雅之地,我虽不信神佛,但应有的尊敬不能少, 到这儿来,自然该穿得素净些。”
天青淡雅, 暑热天里瞧着便能清心,走在观中, 也不易引人注目。只是他此刻站在这儿,一点也不觉清凉。
“大人说得有理, 我也是这样想的。”云英的话音隔着轻纱传来,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心情极好。
傅彦泽听得直皱眉, 因不愿在此久留, 只得先抬步, 引她自静处往他雇来的那辆马车行去。
实则他来的时间比等得更久, 站到三清真人殿外前,他已先将观中前庭几座殿宇都走了一遍,熟悉了附近的大路小径。
想他昨晚自接到那短笺, 便一直心神不宁, 清早起来,更是不自觉地紧缩眉目,把母亲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在衙署中受了上峰的责罚。
偏偏这个女人自己, 好似一点都不担心一般,不但姗姗来迟,还有心思玩笑。
眼下到僻静无人处,他到底忍不住, 直接问了出来:“娘子可是有什么欢喜之事?”
一句寻常的问话,由他说出来时,莫名有种为师者责怪学生态度不端的意思。
好在云英如今也算知晓了他的脾气,最是嘴硬心软。
她直接忽略他语气里的刺,在帷帽底下露出笑容,语气里的笑意更掩不住了:“前日收到了公主自吐谷浑送回的信,得知公主眼下过得好,我心中替她高兴。”
傅彦泽看她一眼,没料到远在西北的公主竟会给她寄书信,问:“娘子与普安公主交好?”
“公主虽是千金之躯,身份尊贵,却平易近人,待下人都是极好的,我在宫中时,常受公主照拂。”她说着,想到如今也已放宽心的齐贵妃,心中更是宽慰,就连眼下要为自己的事悄悄出去的担忧,都能暂时抛到脑后,忍不住再度开起玩笑,“大人难道觉得我身份低位,不配与公主殿下交好?”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傅彦泽皱眉,面上闪过一丝犹豫,顿了顿,还是说,“公主待娘子的心意,当十分真挚,否则,也不会选择报喜不报忧了。”
云英掩在帷帽底下的面色一僵,不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发问:“大人何意?难道吐谷浑新王待公主不好?”
傅彦泽摇头:“倒也不是,娘子不必过虑,新王亲近大周,又仰慕大周礼法、中原民俗,对公主很好。”
云英这才暂时放下心来。
傅彦泽解释道:“是吐谷浑王庭局势,恐怕不稳。新王亲近大周,提倡效法大周,但王庭内部,许多年长的权贵固守旧制,只同意与大周结盟称臣,却对新王国策不满,长久下去,恐酿祸患。”
他到底在朝为官,平日又博闻强识,西北边境诸国之事虽非他的职责,但他也时时紧跟传入朝中的最新消息,因而知道的,甚至比有些早他数年入朝为官的前辈们还多。
“原来如此……”云英原本因为来信而高兴了两日的心
慢慢冷下来。
就像眼下的大周,看起来天下太平,可先前宫廷生乱,得宠二十年的郑皇后当众坠落离世,整个郑家也在一夜之间倾覆,从前与之过从甚密的臣子们人人自危。
在吐谷浑王庭,公主是外来之人,权贵们反对新王亲近大周,兴许也会连带着对公主心生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