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真的是报喜不报忧啊。
傅彦泽看了她一眼,隔着薄纱,什么也看不见,只能自她的语气和接下来的沉默猜测,她应当有些低落。
“不过,到底是大周真正金枝玉叶的公主,远非从前那般的宗室女,是身份尊贵,王庭若真生内乱,也当顾忌此事。”
云英轻轻应一声,没有接话。
傅彦泽等了片刻,没等来别的话,只好陷入沉默。
准备好的马车就停在山间小道边,车夫见傅彦泽过来,赶紧将杌子搁到地上。
起身的时候,他忍不住抬眼,看看这位一表人才的年轻郎君。
怪道早先来租车的时候,这位郎君左看右看,左思右想才拿定主意,挑了他这辆小巧精致的马车,原来是要来接娘子相会的。
傅彦泽站到一旁,伸手掀开帘子,让云英上去,待她坐定,便要放下帘子,自己似乎不打算上去。
云英愣了愣,趁着车夫站在马儿边上,没往里头看,悄悄将薄纱掀起些,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眸。
“大人不上来吗?”
傅彦泽下意识挪开视线,看着不远处依山而生的竹影,说:“在下坐在前面便好。”
“那怎么好?”云英抬手,替他掀着帘子,“已经劳烦了大人,怎么好让大人连车也进不得?”
傅彦泽心中有男女之防,一时不肯。
“大人就别推辞了,娘子相邀,怎好不从?”那车夫只道他是年轻人的羞涩,不禁笑着在旁推波助澜。
傅彦泽被他带着揶揄的语气说得面上又是一红,反而不好意思再推辞,犹豫一瞬,便跨了上去。
帘子放下,小巧的马车缓缓前行,一下山道,便往朱雀大街行去。
马车内静了好一会儿。
云英已将帷帽摘下,竖起搁在一旁,露出底下未施粉黛的美丽脸庞。
傅彦泽几乎不敢看她,自上车后,便一直垂着眼,盯着自己搁在膝上的手。
可是,这辆马车实在不算太宽敞,两人坐下,膝头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两寸,车身晃动摇摆之间,难免衣摆相触。
他的手搁在膝头,几乎指尖一动,就能触到她的裙摆。
他只觉像被烫到了似的,立刻挪开手,视线也不敢再落在膝上。然而,这一转,便对上云英的目光。
“大人怎么了?”她似乎发现了他的紧张,“可是车里太热?还是将帘子掀开些吧!”
“不,不必了,我并不嫌热!”见她已要掀帘,他赶紧抬手阻拦,本只是要挡一挡她的动作,可在这逼仄的空间里,马车稍稍一晃,他的指尖便飞快地擦过她手腕下半寸的肌肤。
那一下实在太快,他尚未反应过来,只觉指腹间的触感细滑无比,却不是温热的,在炎炎夏日,倒像有一丝凉意。
像夏日里的白玉,让人触过后,生出流连忘返之心。
他被自己这无端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收拢五指攥成拳,不敢再碰她。
他此刻后悔极了,也不知当时怎么鬼迷心窍,竟就挑了这么一辆马车。
当时本只想着,除了要坐得舒适,也不能太过招摇。他虽无甚积蓄,但如今领了朝廷的俸禄,也不至于囊中羞涩,连一辆好一点的马车都雇不起。只是,她要私下就医,便得掩人耳目,那些过于宽敞豪华的,自然不行。
只有这一辆,恰合了这两个要求,他思量许久,才选定。
谁知,如今看来,倒像是他故意挑了辆窄小的马车,就为了多占她一分便宜似的。
“抱歉。”他紧抿着唇,道了声歉,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这小小车厢坐得久了,似乎萦绕了一缕淡淡的幽香。
那似乎是她身上散发出的幽香,并非平日宫室殿阁中会用的熏香,却像是被皂角清洗过的衣裳,再混了草木的清新芬芳。
他的脑海有一瞬间的恍惚。
自己的衣裳平日用皂角清洗过,也会留有香气,可穿上后,不过持续片刻,便都消失了,怎偏她的衣裳不一样?
他的后背梗了梗,整个人无声地打了个激灵。
真是中邪了,她看似什么都没做,怎么他就这样晕头转向?
“大人当真无事?”云英被他一挡,只好收回手,仔细看着他的神情。
傅彦泽被看得越发不自在,语气也控制不住地变差:“无事,娘子还是安分些,路途不远,一会儿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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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元琮的马车自东宫出来,便先驶入朱雀大街。
眼看要到转入延阳坊的岔路口,王保赶紧问:“殿下,是去侯府,还是天清观?”
萧元琮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掀开车帘,看着外头人来人往的街市。
“要不要先遣人赶去侯府看看,娘子到底回来没有?”王保生怕太子跑空,会败了兴致。
“不必,路上行人这么多,何必劳人骑快马穿行?恐怕不但行不快,还要惊扰百姓,若教朝臣们知晓,定都有话说。”
萧元琮秉持着一贯的分寸和清醒。
出宫去侯府,自然微服,那便不好大张旗鼓,最好,便是只让这些内侍和羽林卫知晓,以免又生事端。
正要答王保方才的问,他的目光忽然一动,看着街边一间医馆的门外。
“那人看来似有些眼熟。”
王保赶紧跟着望去,只见那家医馆开在街边,半边对着热闹的大路,另半边则隐在偏僻的小巷中,看起来并不起眼。
一辆小巧的马车停在医馆门外,车中探出半个年轻郎君的身形,天青的衣袍,素雅清淡。
起初,他背对着他们的方向,但很快,便从车里下来,修长的身形立得笔直,脚步一转,露出侧面。
“是傅大人。”王保一见到侧面,便认了出来,露出笑意,“殿下,可要上前招呼,令傅大人前来拜见?”
说完这话,他又有些后悔,方才已知晓太子不愿让旁人知晓,自然不该让傅大人过来。
果然,萧元琮摇头,放下车帘,说:“他刚入朝中,日夜辛劳,勤于政务,好不容易休沐,何必扰人清静。”
王保松了口气,再转头看向那医馆时,便见傅彦泽仍站在车边,那车里竟又走出个与他穿了同样颜色裙衫的娘子。
那娘子头戴帷帽,看不清样貌,但瞧身形姿态,当是个年轻婀娜的美人。
王保不由笑了:“殿下说得是,老奴想错了,的确不该打扰,眼下,傅大人正有佳人相伴呢。”
“哦?”才放下车帘的萧元琮又再度掀起,往方才那处看去。
只是,那两人已一前一后进了医馆,他只来得及看到一片衣角。
“难怪先前那么多大人看中了小傅大人,想要以他为婿,都被他婉拒了,原来是早有佳人,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娘子。”王保边说,边笑得眯了眼。
可是,才说完,他忽然敛了笑。
不知怎么,总觉得方才那名女子的身形,似乎也有些眼熟。
他被自己心中那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吓了一跳,后背登时冒出一身冷汗。
就在这时,车内再次传来萧元琮的声音。
“还是先去侯府看看吧。”
王保赶紧收起那些荒唐的心思,道了声“是”,冲赶车的内监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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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中,一位鹤发医者坐在后堂中,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一截洁白柔嫩的手腕上。
片刻静谧后,他收回手,捋着胡须点头:“老朽行医多年,诊治过的妇人没有一万,也有五千,不会看错,虽然时日极短,不足一月,脉象并不清晰,但的的确确就是有孕了。”
云英呆了一呆。
她仍旧戴着帷帽,手腕也仍旧搁在脉枕上,好半晌才慢慢收回。
“妾明白了,多谢解惑。”
那医者听出她的语调中并无欢
喜之意,在心底暗叹一声,没说半句恭喜。
他生于杏林之家,虽行于民间,却有一手祖传的女科里的本事,见过太多意外怀胎后,惹出诸多事端的男女,上至六七十的老朽,下至不到二十的青壮,什么样的都有。
他抬头看一眼门边等候的那位郎君,忍不住摇了摇头。
看起来年轻了些,却是一表人才,观其神情,虽尽力板着脸,但那眼里的关切之意却掩不住,不像是那等薄情寡幸、毫无担当的郎君。
也不知这二人间到底是什么情形。
“好了,老夫还是给娘子开一张方子吧,”他行医多年,早学会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尽医者本分便是,“娘子先前当是用多了寒凉之物,身子虽年轻健朗,内里却已积了寒气,若不好好补气养胎,恐怕生养要吃苦。”
说到这儿,他已然提起的笔又顿住,犹豫片刻,还是多问一句:“娘子这孩子,留还是不留?”
云英搁在腹前的双手蓦然收紧。
“我……”她的心中竟然真的生出一丝动摇。
并非她冷情,已生了阿猊,哪怕是武澍桉的孩子,她也仍旧爱若至宝,想拼尽自己所能,将最好的都给他。
实在是眼下的这个孩子,身份有问题。
时日很好推算,太子自端午前,已有很长时间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况且,先前在宫中时,她每一回自太子身边离开时,都由余嬷嬷亲眼看着,饮下一碗汤药。
也许汤药不能完全免去后顾之忧,但这一次,毫无疑问,这个孩子是萧琰的。
端午那日,她脑中的弦一直紧绷着,以至于没有完全约束自己,放任自己沉溺在那短暂而匆促的发泄中,后来,又因为萧元琮的突然到访,和外出打探消息,忘了防备。
若被萧元琮知晓,她定然只有死路一条!
“容妾再想想,就暂不劳烦了。”她深吸一口气,看这片刻工夫,那医者已开了张完整的方子出来,便从袖中摸了碎银搁在案上作诊金。
那医者却摇摇头,指了指还站在外头的傅彦泽:“娘子的诊金,郎君昨日便付过了。”
云英愣了下,一边接过方子收起,一边问:“昨日何时?”
她的信笺,是在他从衙署中散职后才送到的。他初来京都,还不到半年,人生地不熟,她以为他只是瞧好了医馆和大夫,却不想,是早就亲自来过,还付了诊金。
“大约亥时前后吧,那时,老夫本已要闭门,他匆匆赶来,说是已在外打听了好几家医馆,最后才寻到老夫这儿的,也是个有心人。”
想起那年轻人昨夜的细心和辛劳,医者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句好话。
亥时,那是近坊门关闭的时刻了,想来他回去时,又要费一番周折。
云英心下动了动,没说什么,只再道了声“多谢”,便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