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是丹佩去少阳殿请的她,只说是穆娘子中了暑气,正在宜阳殿歇着,方才提及有事要单独说与她,别的一概未提。
她进来后,穆云英只说自己有了身孕,要她帮忙,将孩子除去,谁知,这个时候,殿下便“恰好”来了。
到如今,她哪里还看不出来,这分明就是这个女子设的局,明知殿下会来,便故意引她说出这样的话!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恼恨,冲萧元琮恭敬行礼,沉声道:“殿下息怒,老奴自作主张,罪不可恕,不论殿下如何处置,都不会有半句怨言。然而,在此之前,老奴也有一句话想问穆娘子。”
她抬起头,锐利的眼神直刺向云英。
“为何此时就急着将老奴唤来?若真不打算留下孩子,应当也不急在这一时吧。”
云英低垂着眼,没有回答。
萧元琮的怒火,则在听到这句话后,稍平息了些。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余嬷嬷,到底没有再质问下去,只是移开视线,沉声道:“好了,嬷嬷先下去吧,此事孤自有主张。”
余嬷嬷咬着牙,忍下满腔复杂情绪,没有再争辩一句,快步退了下去。
殿中只剩下萧元琮和云英二人。
“云英,你没有什么话要对孤说吗?”
不过片刻工夫,萧元琮脸上的怒容已收敛起来,语气和缓,与方才冷若冰霜的样子判若两人。
若是换一个人,经方才见识过他忽然冷漠无情的一面,再到此刻的恢复如常,多半要松一口气,进而松懈心房,将自己耍的“花招”和盘托出。
毕竟,就像余嬷嬷所说,“殿下是个念旧的人”,这句话也许是真的,至少,在大多数与他相熟的人看来,的确如此。
这会使人抱着某种侥幸,总觉得只
要说了实话,太子念着旧情,总会宽宥。
不过,那只是针对无关痛痒的小错,云英虽还有些虚弱,但脑袋却变得格外清醒,知晓自己所犯的“错”是绝不可能被原谅的。
她仍旧低垂着眼,没有与他对视,只是后退两步,朝着他的方向跪了下去。
“求殿下责罚。”
身子没什么力气,弯腰下跪时,还控制不住地晃了晃,一副随时都会再度晕厥的样子,可说话的语气却十分坚定。
萧元琮没有等到她的半句解释,本就十分复杂的心情更多了一分急躁。他勉强挤出点耐心,干脆直接问了出来:“方才余嬷嬷的话,你要如何回答?”
云英沉默着,这才第一次抬头,对上他审视的目光,轻声道:“奴婢知晓韩太医要将此事告知殿下,却不知晓殿下会立刻回来。”
这是实话。
太子平日那样忙碌,她从来不知他到底身在何处,又何时会回到东宫。
不过,即便他没有立刻赶回,她也总有办法将事捅到他面前就是了。
萧元琮愣了愣,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回来,的确出自偶然。
韩太医方才赶去,不过是为了第一时间将情况告知于他,是他自己,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想也没想,便直接回来了,甚至在走出左春坊前,连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个孩子,是否要留下,都没开始考虑。
“奴婢只是觉得应该兑现先前同殿下说过的话,不让殿下为难,只要在殿下回来之前了结此事,便不算食言。”
萧元琮心中感到一阵动摇,仿佛沉重的山脉底下,有来自深不可测的地方的巨大力量,正不断向上撞击。
他听得出来,她话中的含义,无非就是觉得他定然以朝政大事为重,不会将她看得那么重要,更不会为了此事立即赶回来,所以,打算趁傍晚前,先他一步解决此事,以免因此让他烦扰。
她并未完全猜错。
方才,在回来的路上,他的确想了无数种处理方式,其中就有悄无声息地解决这个孩子。
理智告诉他,这是最简单,也最安全的法子,大不了,等以后时机成熟,再补偿她就好了。
可是,他竟下不了决心。
明明说过,不会发生那样的事,即便真有那样一日,也不会让她受到伤害的。
“云英——”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忽听她笑了一声。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竟一下聚满了泪花,颤动着,从眼眶的边缘溢出,沿着脸颊滚滚而下。
“若殿下认为奴婢是有意的,也没错,”她的脸颊苍白如纸,唇边笑容看得人心尖发酸,“哪个母亲不想护住自己的孩子?若真能得殿下一丝怜悯,给他一条生路,奴婢自然什么都愿意做……”
萧元琮浑身一震,一番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当初她一点也不喜武家那个纨绔子,可对自己的孩子,不但没有半点嫌弃,还爱若珍宝,如今,又怎会舍得亲手杀死还未出世的第二个孩子?
是因为他,他的身份,容不得半点污名与瑕疵,她才不得不主动让步,将自己的姿态摆得那样低。
瞬息之间,他的脑海中再度转过无数个念头。从来不为意气驱使而冲动行事的他,竟然当真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起来吧,”片刻沉默后,他轻叹一声,弯下腰,双手托住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扶起,“何苦这般委屈自己?本就受了暑气,连站也站不住,若再这么跪下去,不但伤了自己,也要伤了孩子。”
云英站起来时,双膝有些发软,被他顺势揽入怀中。
“殿下?”听到他的话,她惊讶地抬头,不大敢相信地看着他。
她的眼睫上还挂着泪珠,看得他心尖越发酸苦。
他的指尖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拭去一滴才溢出眼眶的泪珠,沉默片刻,慢慢道:“这不光是你的孩子,也是孤的孩子。”
云英鼻尖一酸,又有泪水要溢出,赶紧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轻声说:“可这样会让殿下为难。”
萧元琮的脸色沉了沉,片刻后,仿佛已作出选择。
“既是孤的孩子,那便是天家血脉,不容随意处置,有郑氏的前车之鉴在,朝臣们总要顾忌些,此事孤会安排好,你只管养好身子,等消息便是。”
云英暂时松了一口气。
今日的目的,总算达成了。接下来,就看他到底要如何安排。
她心中有预感,事情并不容易办成,以太子的行事风格,当会选一条更迂回委婉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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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云英与先前一样,带着阿猊离开东宫。
萧元琮在朝中的事还未处理完,看着韩太医替她重新开了安胎的药方后,便匆匆离开,直到她离开时,都还未回来。
宫门外,侯府的马车早已等在一旁,穗儿与车夫一道站在荫凉处,一见云英和阿猊出来,赶紧迎上去。
“娘子!”穗儿怕他们两个晒着,示意他们站在宫门一旁,不必再走,让车夫将车驾到近前,“快上去吧!”
云英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先带着阿猊上车,待马车启动,耳边充斥着往来人声时,才开口轻声问:“府中如何?”
不必明说,主仆之间自然明白。
“王内官来问过茯苓和奴婢的话。”穗儿低声答道,“娘子一切可好?”
她的目光悄悄在云英的面上打转,只觉其面色虽看起来不太好,但神情淡然,不像有麻烦的样子。
云英心道太子果然还是谨慎,不肯漏过半分疑点,幸好早有准备。
她点头:“我一切都好,只是在宫里受了暑热,没什么力气罢了。”
穗儿这才放下心来。
旁边的阿猊听着母亲的话,抬起小圆脸,跟着学:“阿娘,没力!”
云英掩唇轻笑,摸摸他的发顶,说:“阿猊下回可不能与阿溶在外受热了,否则,你们两个也会和阿娘一样没力气,阿娘该心疼了!”
孩子浓密顺滑的黑发从掌心间划过,让她感到一阵心安。
“力气!”阿猊还不大能完全听懂母亲的话,手里举着一只小拨浪鼓,等母亲说完,又重复了一遍。
云英如今已不大敢在阿猊面前说正事,他一日比一日大,会说的话也多了,正是爱跟着旁人学说话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被他听去了不该听的话,没准要惹人怀疑,穗儿她们两个心中也有数,在孩子面前说话很有分寸。
很快,马车自朱雀大街驶出,逐渐靠近侯府所在的延阳坊。
穗儿掀起车帘,朝外看了两眼,正要移开视线,却忽然“咦”了一声。
“娘子您瞧,”她压低声,指了指外面的某个方向,说,“那好像是傅大人。”
云英闻言,凑到窗边,朝中她指的方向看了眼,果然看到了街边牵着骏马的傅彦泽。
他似乎已回过一趟家,身上没穿官服,而是换了身青灰的圆领胡服,炯炯的目光也不掩饰,同时朝马车的方向看来,显然是特意在这条路上等着的。
云英心中一动,没有停下,只是吩咐车夫回去时从侧门入府。
那处侧门正对一条长长的巷道,因大半条巷子都是侯府的房舍,所以平日几乎无人来往,十分僻静。
等马车靠近门边时,她带着阿猊和穗儿下车,让车夫先驾车进去,穗儿则带着阿猊等在门里的荫凉处,待门掩上,才慢慢转过身去。
夕阳余晖下,哒哒的马蹄声在巷道间回响,少年郎侧着身,站在柱子旁,将马儿的缰绳套上去。
五彩的光辉映在他的身上,将他清澈的眼眸照得透亮,隐隐泛出深棕色的光泽,也许是那身胡服的缘故,有那么一瞬间,他清俊的五官侧影,甚至带上了一分异域风情。
云英眨了眨眼,挥去心底那一瞬间的恍惚,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常在傍晚时见到他。
当初,还在东宫时,她想见靳昭一面,便也要趁着傍晚,一个人去西面竹林间的那方小小高台。
总是要掩人耳目。
“穆娘子,”眨眼间,少年郎已将马儿拴好,朝她走近两步,沉声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我——”
可是,还没等他说完,唇间便被轻轻点住了。
是她伸手,以食指点在他的下唇上。
那
一点触感,起初只是说不出的柔软,也不知到底是来自他的嘴唇,还是来自她的指尖,很快,便有种难以言喻的刺麻感,迅速蔓延开来。
“嘘——”她抬起波光潋滟的双眸注视他,“大人小声些,阿猊就在门里等着我呢。”
傅彦泽面色轰然涨红,竟生出一种“见不得人”的错觉来。
第126章 苦心 穆娘子向来善解人意,定会明白殿……
巷子里静下来, 果然听见虚掩的侧门里,隐隐传来孩童天真的笑声,同时夹杂着女子轻柔的说话声。
傅彦泽在原地顿了顿, 随即忽然回过神,大大后退一步, 避开她点在自己唇间的指尖。
“我明白了,娘子不必这样、这样提醒。”这一回, 他放低了声音。
少年郎的声线不似二十多岁的男子低沉,也没有孩童的清亮, 那种间于两者之间的微妙交叠,让他本就有些别扭的语气,越发显得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