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不过是做做样子,并未认真判断,然而很快,他的目光动了动,原本透着不耐的神色跟着顿住,搭脉的两根手指也跟着调整了一番力道。
旁边等着问情况的尤定等人,见他竟光是诊脉就诊了这么久,不由也跟着提起了心。
“韩太医,”尤定是整个宜阳殿最清楚云英和太子关系的人,自然也比其他人更紧张一些,“可是有什么不对?”
韩太医没有立刻回答,原本垂下的眼睛抬起,在她面上迅速转了一圈,心下已有了点猜测。
这个女子,先前与太子传出过一些十分不堪的流言,而由他行医多年的经验而言,这种流言,哪怕表面上看,已被澄清,实则多半都是有些根据的。
“的确是中了暑气的缘故,”他嘴上这样说,搭脉的手却没有挪开,似乎仍在仔细甄别,“多备些解暑的汤水来即可。”
“那就好那就好!”尤定松了口气,“快,再去舀方才的酸梅汤来!”
韩太医眼神一动,看见方才自己喝剩的那半盏酸梅汤,不禁说:“不要饮冰寒之物,还是请尤内官亲自去盛才好。”
尤定一怔,起先不懂,很快又有些明白过来,韩太医定是还有什么不方便当着他们的面说的话,于是连连点头答应,干脆带着其他人一道,先去了外间。
留下韩太医仍坐在榻边,压低声问:“敢问娘子,上一次月信是何时来的?”
云英知道,他一定诊出她的身孕了,只是还没有完全断定大小。
“妾未太留心,大约是五月初八,具体的时日,恐怕还要问过府上侍女才知晓。”
她有意说了一个在端午之后的日子。
这段时日,穗儿和茯苓当然也看出了她的秘密,三人早已商量好了,一口咬定,就是五月初八。
也实在是她运气太好,吴王离开后,不过大半个月,她便发现了自己的身孕,且只隔了一日,就遇到了太子。
前后算来,只相差半月有余。
如韩太医这般经验丰富、医术高明的医者,定然会对怀胎的时日有疑惑,但各人体质如何,孩儿健壮与否,以及是否头胎等,都会有所影响,只这半月有余的差距,几乎可以忽略。
她正是赌上这一点,才选择铤而走险。否则,哪怕身为母亲有再多不舍,她也绝不敢留下这个孩子。
果然,韩太医皱眉,沉吟片刻,似乎有些纠结,但很快便想通了,松开眉头,点头道:“我明白了。”
云英拿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小心地问:“敢问韩太医,妾除中了暑气,是否还有别的毛病?”
韩太医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只说:“此事,还得先禀明太子殿下。”
言罢,他已起身,准备离开,似乎一刻也不敢耽误。
云英看着他的眼神有细微的变化,没什么力气的身子困难地起了起,一手抓紧手中的丝帕,犹豫一瞬,问:“难道……妾有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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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春坊中,萧元琮才亲自送走齐慎,正与今日在此当职的十几名属臣商谈政务。
他如今已完全接掌政事,属臣中,有不少都已在朝廷中枢任职,不会每日都来此处,因太子仍居住在此的缘故,这儿更像是从前的延英殿前殿,专供主人与臣属们私下商议的地方。
今日,殿中的氛围,不似往日那般松弛。
自端午之后,东宫的众人颇忙碌了一阵子,但因太子终于在长久的压抑后,占得先机,大权在握,所以众人这段日子以来,都十分振奋,忙碌之际,心情皆是松弛而畅快的,颇有一种苦尽甘来、扬眉吐气的感觉。
不过,今日,由北庭都护呼延岭传入京中的一则消息,让众人都有几分担忧。
吐谷浑新王慕何白在带着王庭重臣们一起外出游猎时,遭到了一次暗杀!
尽管慕何白年轻力壮,素有勇武,并未受伤,但公然刺杀新王,是对王庭权威的巨大挑战,可见吐谷浑朝中,刚刚经过王位传承而平静下来的政局,又有了动荡的苗头。
而身在北庭,常年与西北边地各属国打交道的呼延岭听说,此消息已传至羌人耳中。
羌人先前在大周边境没讨到半点好处,日子正艰难,一旦吐谷浑动荡,他们很可能会趁虚而入。吐谷浑是大周属国,如今又与大周结下姻亲之好,一旦他们有难,大周绝不能坐视不管。
“西北一带几大折冲府才从战事中抽身出来,还未完全休整好,若吐谷浑出事,再要相帮,恐怕有些艰难。”
“北庭都护府尚有三万驻军可供调动,他们本就是负责维护边地诸国之间安宁的。至于折冲府的军士们,恰好留在原屯兵处,防止氐人轻举妄动。”
“可是,北庭都护呼延岭年事已高,即将致仕,哪里还能带兵打仗?依臣之见,吐谷浑王庭内乱,本与我大周无关,看在普安公主的面上,殿下命鸿胪寺修国书一封,调解王庭之事即可,若羌人当真进犯,大周仍旧以国书劝解。如此一来,我大周既行了上国之责,又不必牵扯其中,只等他们鹬蚌相争,咱们便可渔翁得利。”
底下的臣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各自的见解,傅彦泽坐在靠近最末的榻上,低垂着眼没有说话,俊朗的双眉却一点点皱起。
公主为保大周安宁,主动请缨,跋山涉水,远嫁他乡,两国本就是臣属关系,如今又结下姻亲,联为同盟,作为大周的拥趸,落难之际,却有不少臣子主张坐视不管。
若大周当真自顾不暇,无力分神便罢了,眼下明明有余力,这样做,未免让人寒心,更要遭人唾骂。
一直仔细听着,却没有开口的萧元琮也注意到了他的神色,等其中一人说完,开口道:“傅卿好像还没说过见解,不知是否赞同方才诸卿所言?”
众人的目光几乎同时朝这边投来。
虽然傅彦泽才来不久,但同僚们都已见识过他的博闻强识,知晓他近来广泛阅览朝中档册、典籍,对许多事的前因后果不比他们知道得少,是以谁也不会轻看于他。
“臣以为,诸位前辈所言,是为边地将士与百姓着想,不愿再陷战火,都有道理。然而,我大周毕竟是上国,与周边各属国睦邻友好,若对姻亲之国落难不肯伸以援手,只怕日后难以再取信别国。”傅彦泽也不拐弯抹角,见太子问起,便有话直说,但言辞间,还算注意分寸,给了在场同僚们面子。
“从光所言有理,只是眼下北庭都护之位,亟待定下接替之人,否则,谁来带兵?”方才提起此事的朝臣仍旧感到忧虑。
“此事倒也好办,诸位同僚不要忘记,当初,殿下早有布局,将靳将军调了过去,如今因功,已被封为忠武将军。”
傅彦泽想说的正是靳昭,闻言附和道:“不错,半月前,呼延都护的奏疏中,也曾提及靳将军是可造之才,的确是个上佳人选。”
在座众人都知晓,靳昭出身西域,又在中原长大,一身勇武,在沙场上已见真章,对太子、对朝廷更是忠心耿耿,正是眼下最适合接替都护一职之人。
然而,萧元琮听罢,却没有点头以示赞同,只说:“诸卿所言,十分有理,只是,同将士们一样,靳昭也才刚自苦战中脱身,如今又马不停蹄地出巡了西域各国,孤的确有意让他接替呼延
岭北庭都护的位置,可是,他年纪尚轻,只怕难以服众,孤亦有将其召回京中,另行封赏之意。”
一听太子的打算有所不同,众人便不再多言。
横竖事情还未发生,眼下不过是提前筹谋罢了,究竟如何,还得看到时的情形。
只有傅彦泽听到这话,品出了不同的意味。
如今,他似乎已渐渐摸透了太子的为人。在这种时刻,太子想将靳昭从西北召回京都,最大的可能,便是为了提防吴王。
上一次,刘述在朱雀门没能擒获吴王,定让太子懊恼不已,尽管明面上没有动刘述的位置,但心中必然对其存有芥蒂,相比之下,唯有他一步步亲自提拔上来的靳昭,才最得他的信赖。
只是,太子定然知晓,将一个已经在外建功立业,有大好前程的年轻将军召回,仍旧当皇城中的侍卫统领,在朝臣们看来,会是多么荒唐的事。
哪怕这个侍卫统领的品级并不比将军低,也仍旧是不可否认的大材小用。
太子不会愿意背这断人前程的恶名,唯有借着入京受赏之名,才能将人召回身边。
至于究竟何时受赏,恐怕要看圣上御体到底还能撑到何时了。
不与吐谷浑王庭之乱撞到一起还好,若真撞到一起……傅彦泽感到心中生出了沉甸甸的担忧。
换做从前,他定然不会怀疑太子的选择,可眼下,他没有那么确定。
就在这时,守在殿门处的王保从旁边匆匆绕进来,趁着众人说话的间隙,凑到萧元琮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王保是伺候多年的老人,早历过风浪,说话时,面上没有半分多余的神情,教人看不出是喜是忧,唯有从他不等议事结束,便先入内禀告的举动中判断,应当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很快,话便传完。
王保退开两步,等待萧元琮决断。
萧元琮面色不变,垂眼沉吟一瞬,慢慢道:“此事还未定下,容孤再细细思量。今日已无他事,诸君尽可自便。”
说罢,起身冲众人示意后,不紧不慢地离开。
傅彦泽坐在末席处,跟着众人一道起身,向太子行礼,抬头时,恰好见到等在门外的韩太医。
他未与韩太医说过话,却从同僚们那儿听说过此人,也远远瞧见过一回,知晓那是专门伺候东宫的太医。
既然如此,那便不是圣上龙体又欠安。
可是,太子方才就在左春坊中,韩太医究竟给谁问了诊?应当不会是太子妃薛氏,薛家失势,薛氏又犯了大错,若是她的事,用不着这么着急便来报给太子。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了。
傅彦泽的脸色沉了沉,才垂到身侧,被衣袍掩住的双手悄然收紧。
是那个女人的事,她已有身孕的秘密,恐怕已被知晓了。
第125章 错觉 也是孤的孩子。
宜阳殿中, 余嬷嬷站在屏风边上,凌厉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怀疑和戒备。
“娘子处心积虑, 为的难道不正是这一日?怎么到头来,却不打算留下腹中胎儿?”她走近一步, 视线在云英尚十分平坦的小腹上停留,“殿下一向偏爱娘子, 娘子何不趁着这个机会,母凭子贵?”
云英此刻已从榻上起来, 撑着仍旧十分虚弱的身子站在余嬷嬷的面前,方才泛红的脸颊,随着待在阴凉内室的时间越久而开始变得苍白, 唯有嘴唇, 因饮了不少汤水而仍旧十分红润饱满, 与苍白的面色想衬, 楚楚动人。
“让嬷嬷误会,此事实非出自妾的本意,妾早就对嬷嬷说过, 没有非分之想, 不愿饮避子汤,只是因为那药实在伤身,才这短短数月,妾已经寒气入体, 十分不适,这才迫不得已,求了殿下的准许,不再用此物。”
余嬷嬷紧抿着唇, 没有回答,面上亦没什么表情,教人一时看不出她到底信不信这一番说辞。
“妾在宫外行事多有不便,嬷嬷定然也知晓,”云英没等到她的回应,便继续说,“若擅自寻药,恐怕终归要传入殿下耳中,这才想到入宫来,求嬷嬷帮忙。嬷嬷说过,任何时候,都当以殿下、以东宫的颜面为大,想来,定会答应帮殿下解决此事……”
瞒着太子,除掉她腹中的孩子,将来一旦被知晓,必然遭到太子的怀疑和不满,余嬷嬷不傻,在宫中沉浮数十年,自然明白这一点。
这也是云英聪明的地方,抓住了她的“忠心”,用保护太子的颜面为理由,让她帮忙。
余嬷嬷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理由拒绝。
她深吸一口气,冷冷道:“老身明白了,会替娘子备一碗药,替殿下除去这个后顾之忧。只是,往后也请娘子好自为之,殿下是个念旧之人,只要娘子安分守己,将来自能得到殿下的庇护,不必再动旁的心思。”
“妾明白,多谢嬷嬷。”云英冲她深深行礼,余光却瞥见屏风之后,不知何时已进入殿中的一片明黄的衣角,“等嬷嬷帮妾拿走这个孩子——”
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了停,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和哽咽,那是一个母亲对还未出世,就要被残忍杀害的孩子的不舍。
“”——妾日后定安分度日。”
“此事,也绝不能让殿下知晓。”
“妾明白——”
就在这时,屏风外的那道身影似乎终于忍耐不住,大步绕至内室,打断她的话。
“你明白什么?”
是萧元琮。
他一向温和的面庞间,已一反常态地浮现出怒意。
“这样的事,你们竟敢背着孤做下决定,”他冷冷转向余嬷嬷,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和指责,“嬷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经孤的同意,就擅自替孤处置自己的血脉的?”
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冷漠而毫不留情的语气对她说话。
余嬷嬷惊了一惊,有些反应不过来,古板的面容拧绞着,扭曲不已。
她看着萧元琮怒火难遏的样子,终于明白自己被算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