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选择他?
他在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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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城阳侯府又收到了许多来自东宫的赏赐。
多是滋补养气的药材,从黄芪、当归,到山参、燕窝,林林总总十几种,皆是各地送上的佳品,穗儿和茯苓光是看了几眼,已凑齐了好几个药膳、补汤的方子。
不过,这次过来的,不是尤定,却是很少出宫办差的余嬷嬷。
自云英搬回城阳侯府,便几乎见不到余嬷嬷了。每回入宫,她都直奔宜阳殿,多和丹佩、绿菱几个在一处,偶尔看见余嬷嬷,也是远远的,见其带着其他宫女,从附近经过。
今日正面遇上,余嬷嬷除了惯有的凌厉和冷漠,竟还有一丝难以压抑的怒火,看到云英,不禁冷笑一声,说:“娘子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收下,老奴也好回去向殿下复命。”
她在宫里做了二十多年的掌事,身上自有一种令下人们胆寒的气势,旁边的穗儿与茯苓都已吓得埋头下去,不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就连动也不敢动。站在稍远处的冯管事也瞧出余嬷嬷来者不善,提着神留心这儿的动静。
云英却未被她的态度吓到,只笑着冲她行了个简单的礼:“妾只是有些惊讶,没想到会得殿下这般关心,一早便劳烦嬷嬷送来这么多药材,实在惭愧。”
余嬷嬷听到这话,压在胸腔间的不快还是发作了出来。
“当着老身的面,就不要说这些客套话了,娘子能哄得殿下不顾体面也要出宫与娘子私会,甚至连避子汤都不许再用,这点恩惠又算得了什么?还不是都在娘子的意料之中。”
云英还是第一次看到余嬷嬷用这样失了体面的样子待人。
她是先皇后身边的老人,平日在东宫,素来自居身份,虽然对一众下人皆不假辞色,但也从不多费口舌,随意责骂,今日的这番阴阳怪气,实在有些反常。
云英猜,定然是太子让她不必再准备避子汤的缘故。
“嬷嬷,一切全凭殿下做主,妾从不敢有非分之想。”
余嬷嬷如今正瞧不上她这副不温不火的样子。
先前,她就是被这样的表象欺骗了,才会想要将其留在殿下的身边。谁知,殿下眼下已全然被迷住了。
昨日,她听闻殿下出宫来寻了穆氏,心中担忧,便趁着殿下回宫时,主动询问,是否要命人送避子汤给穆氏,毕竟,这样的事,还是谨慎再谨慎,才能确保万全。
可是,没想到殿下不但吩咐这一次不必送药,以后,也不许再给穆氏用那样的东西。
她哪里能答应?
要知道,穆氏出身敏感,若只是个小小宫女,时日长了,尚有可能入殿下后宫,做个低位的嫔妃,可如今穆氏已是圣上亲封的孺人,再加上先前与太子之间有过些风流传言,更不能再和殿下有什么瓜葛!
若不服避子汤,当真有了孩子,该如何处置?
然而殿下仿佛被蒙蔽了双眼,半点听不进她的劝说。
她这才今日一早,主动接了这个差事,亲自出宫,来到城阳侯府。
“穆娘子就不要与老身兜圈子了,”余嬷嬷冷冷道,“老身也提醒娘子一句,万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妄想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当初,是殿下给了娘子第二条生路,这不该是娘子报答殿下的方式。”
余嬷嬷仍是那个永远站在太子的立场,将太子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老仆。
云英笑了笑,始终没有被激怒。
毕竟,余嬷嬷猜得不错,她在太子身边的确有所图谋,甚至比余嬷嬷所想更加过分和大胆,一点也不冤枉。
“多谢嬷嬷教诲,”她垂眼行礼,一如当初第一次入宫时的样子,“妾定谨记在心。”
油盐不进。
余嬷嬷冷笑一声,不再与她多言,带着随行的宫女转身离开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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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连多日,云英都没再见到萧元琮。
休沐过后,他便又恢复往日的繁忙,早出晚归,兢兢业业,勤于政务。
她则和先前一样,每隔一两日,便到宫中照看皇子溶,有时,也开始带着阿猊一起入宫。
两个孩子年纪相仿,又都到了能自己行走、说话的时候,恰能作伴。从前,云英顾着身份,不敢将阿猊带入东宫,如今,她已有了孺人的封号,再不担心这些。
阿猊生得神气,丹佩和绿菱都很喜欢他,连皇子溶也十分喜欢这个新得的小玩伴。他稍长几个月,说话更流利,腿脚也更稳当,在阿猊面前像个小大人似的,很是高兴。
这一日,天气热得人连手指头也不想动弹,两个孩子却根本没受半点影响,明明额角已挂满汉珠,两张小脸也都红扑扑的,却都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宜阳殿中早安排了冰鉴,室内尚算清凉,两人起初还留在屋里,阿溶笑着在前面小跑,阿猊则在后面跟着,不一会儿,便不约而同从高高的门槛上爬了出去
,沿着长长的台阶,一级一级爬下去。
起初,是阿溶先下了两级,阿猊在旁边看着,便也试着颤巍巍向下爬。
烈日当头,两个孩子半点也不停歇,爬了几级,再沿着旁边的坡道慢慢走到了毫无遮蔽的石板路上。
云英无法,带着遮阳的斗笠,和丹佩一路跟着。
她本觉外头太热,不愿教他们两个出来,可不知怎么,方才看着两个孩子竟能自己从那么高的台阶上一级一级爬下去,一时有种身为母亲的欢喜,便没阻止,只在旁护着。
眼下,她的背后已因烈日隔着衣裙的暴晒而生了一层薄汗,眼前也有些发晕,着实感到不适。
“回去吧,这样热的天,咱们回去吃牛乳冻,可好?”
那是膳房给两个孩子新准备的点心,清香的牛乳,带着淡淡的甘甜,口感柔软细腻,两人都十分喜爱。
阿溶立刻点头,转身就要往回去,同时伸手扯住云英衣裙的一侧,阿猊也赶紧跟上,拉住母亲的另一侧衣裙。
两个孩子就这么跟在她的左右两边,往宜阳殿去。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几声烦躁的抱怨。
“怎么偏要这时候搬?这么热的天,如此来回折腾,哪里受得了!”
“是啊,连喝口水的工夫都不给,这不是存心刁难吗?”
云英听到动静,回头看去,就见七八名宫女手里捧着大小的箱笼、包袱,顶着炎炎烈日,朝北面行去。
出声抱怨的,正是她们几个,而走在她们旁边的,是两名少阳殿的内侍,都是王保的人,自然与云英和丹佩相熟,远远瞧见,冲她们笑着拱了拱手,算是招呼,接着,便转头瞧那几名宫女。
“好了,都是听主子的吩咐行事,既然天热,早些搬完便早些歇息,何苦还要浪费口舌?”
“是啊,我们不也一道陪着晒太阳吗?”
那几名宫女一边擦汗,一边互相看了眼,虽气性不小,但实在被晒得没了精神,懒得继续抱怨,只好拖着疲累的步伐,继续前行。
“那是燕禧居的人,正替太子妃搬东西呢。”眼看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丹佩才在云英的耳边解释,“殿下让太子妃自燕禧居搬走了,搬去七星阁,身边的宫女也大多安排去了别处,只留了两个还能陪在身边,方才那些,便是已经被分往别处伺候的。”
云英点头,心下了然。
难怪她们替太子妃搬东西,竟敢直接抱怨出声,原来都已不在太子妃身边伺候了。
也对,经端午事后,太子妃已彻底与太子撕破脸,如今,连装夫妻和睦这一道都可免了。
听说,她在不久前,还亲自上了请罪书,希望太子能将她这个太子妃休弃。可太子却没有答应,而是以“多年情分”为由,仍将她留在东宫。
对薛清絮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如今,满宫里,甚至满京都的人,大约都在看她的笑话,堂堂名门贵女,沦落至此,实在令人唏嘘。
云英和丹佩也不是爱看热闹的性子,说完,便继续往宜阳殿去。
然而,还没等她们行至屋檐下的荫凉处,云英便忽然脚下一软,身子微微前倾,跌倒在地。
“云英!”丹佩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搀扶,同时转头冲殿中大喊,“快来人,快来人,娘子晕倒了!”
两个孩子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走上前两步,不知所措地看着。
“我、我没事,大约是太热了……”云英脑袋发晕,但并未完全昏厥,软着身子起不来。
殿中的绿菱等人赶紧过来,手忙脚乱拉开两个孩子,又将她送回阴凉的殿中。
“快去尚药局——”尤定转头吩咐身边的小内监,可话到一般,看见云英躺在榻上的样子,到底心一横,改了口,“不,还是去太医院吧,直接请韩太医来!”
韩太医是一向负责替太子和太子妃诊脉的太医,深受信赖,若不出意外,等如今的院正李太医致仕,接过院正之位的,就该是韩太医了。
第124章 诊脉 只相差半月有余。
众人都惊了一惊, 不料尤定竟要直接替云英请韩太医,这似乎有些逾越了身份。
然而想到太子殿下近来似乎对她十分看重,隔三差五派人出宫探望、赏赐, 眼下人却在东宫晕倒,若真出了什么事, 他们多半也要受到牵连,遂不敢多言, 由着两名小内监,顶着烈日匆匆而去。
等待的工夫, 云英稍稍清醒些,目光在殿中四下搜寻。
“娘子要什么?”尤定见她醒来,赶紧询问。
倒是丹佩了解她, 一下便猜出她在找什么, 解释道:“绿菱已带皇子与小侯爷去内室擦汗更衣, 必不会因冷热交替而冻着, 娘子不必担心。”
云英听罢,这才做出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就着她手上捧过来的茶杯, 饮下两口水。
心中却十分紧张, 不敢有半点放松,只因怕待会儿韩太医诊出她的过分紧张,不得不尽力平复心绪。
不过,她心中也有数, 自己此刻症状,与中暑无异,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麻烦的是腹中胎儿,她特意挑在这个时候发作此事, 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混淆视听——她生养过,知道月份越小,越不好诊断,容易模糊日子。
很快,在内监们的指引下,韩太医带着药箱匆匆赶来。
也是年逾不惑之人,在如此烈日之下,从太医院来到东宫,已热出满头的汗。
他心中多少积攒了几分不满。身为专为太子夫妇请脉的太医,未来的太医院院正,他如今在宫里宫外都十分受尊敬,便是那些皇亲贵戚、朝廷重臣要请他诊脉,也多是亲自登门,鲜少还来劳动他跑一趟。
眼下,为了一个乳娘,便急着将他拉来,哪怕那乳娘如今的身份地位稍有提升,这炎热的天气,也让他不情不愿,若不是听那两个小内侍说,是尤内官发话让请的,他根本懒得过来。
“人呢,在何处?”一进屋,他便毫不客气地问。
“韩太医,可算将您请来了!”尤定极有眼色,知晓他带着气来,亲自过去引人,一面急急将他往里带,一面又塞了一盏冰镇过的酸梅汤过来,“实在对不住,穆娘子方才忽然晕厥,情况紧急,都是在殿下身边伺候的,奴婢最信赖的,唯有韩太医,这才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殿中清凉,又有了解渴消暑的酸梅汤,韩太医的不满暂时压下去,行至内间,看了眼半卧在榻上的女子,说:“这样的天气,忽然晕厥,不外乎就是中了暑气。”
一个小小的乳母,中了暑气,在他看来,赶紧在荫凉处歇下,多饮水,缓过神来就好,搭不搭脉,没什么不同
,但来都来了,身为医者,总该做点什么。
他搁下茶盏,从药箱中取出脉枕,平放在榻边:“请娘子伸手。”
乏力的云英将手腕搁在枕上,手心朝上,轻声道:“有劳韩太医。”
她的手心里有些汗湿,指尖也有轻微的颤动,面颊亦泛红,鬓角两边挂着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比平日稍多一丝急促,俨然就是中暑的样子。
韩太医瞥了一眼,便随意地伸出食指与中指,搭在她的脉搏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