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必这般小心的,”她有些失笑,看着他温和面目下的过分紧张,忍不住解释,“怀着胎的妇人没有那么脆弱,外头农家的妇人们,身怀六甲也得下地干活呢,奴婢已经衣食无忧,平日最重的活,也不过是抱一抱孩子,无碍的。”
萧元琮也意识到自己方才似乎有些过分,总不能让她有了他的孩子,就抛开阿猊。
可是韩太医的话犹在耳边,他忍了忍,还是叮嘱:“你的身子不好,还需仔细调养,才能恢复,千万不能松懈。”
云英笑了笑,点头答应了,将他引入屋中。
茯苓和穗儿极知分寸,早已带着阿猊去了旁边的厢房。
“殿下可是听了尤内官代奴婢转达的那句话?”云英没有再兜圈子,一进屋中,便单刀直入。
萧元琮的表情有些凝固。
“是。孤的打算,你应当都明白了吧?”
“嗯,殿下打算让奴婢腹中的这个孩子,认别人做母亲,从此能名正言顺地以皇室血脉的身份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对吗?”
她说得很直接,语气里也没什么抵触之意,只是清晰地陈述出来,但萧元琮的心里却莫名有一丝抽痛。
“这只是权宜之计,”他伸手搂住她的肩,轻声在她的耳边解释,“孩子会由你来养,等孤平了朝中的声音,便以孩子离不开你为由,将你接入宫中,从此,你便也能名正言顺留在孤的身边了。”
第128章 安排 看来我也该给他送份大礼了。……
这的确就是云英听尤定说完就猜到的他的安排。
她默了默, 还是多问了一句:“殿下想以何种身份将奴婢留在身边?”
萧元琮毫不犹豫道:“自然要你入后宫,成为孤的嫔御,到时, 孩子自可以养在你的膝下,唤你一声‘母亲’。你放心, 也许起初碍于朝臣们的意思,不能给你太高的位分, 但假以时日,一点点令你晋升, 必让你成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就像之前,孤替你和你的孩子夺回武家那样。”
她在他的心中与众不同。
这是萧元琮想告诉她的, 她现在也相信这一点, 至少在此时此刻, 她在他的心里, 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云英不是不懂大局、不知满足的无知小人,她知道,对于瞻前顾后了二十多年的萧元琮来说, 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大的让步和承诺了。
可是那又怎样?她想要的本来也不是他那点有限的真心和爱意。
她早就知道, 自己并不想成为第二个郑皇后,这个想法,在她亲眼见到郑皇后从高处坠落身亡的时候,变得更加清晰而坚定。
那个曾经压在许多人头顶上, 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强势女人,原来竟如纸糊的那样脆弱。
“云英?”萧元琮看着一直发愣,始终没有再回答的云英,心中抑制不住地感到一丝不安。
“殿下, 奴婢明白了。”云英回过神来,冲他露出微笑,“奴婢会安心养胎,将咱们的孩子好好地生下来。”
她的语气十分温和,俨然已同意了他的安排——即便不同意,他也不会因此而作出改变和妥协,最多也不过是多给予几分安慰而已。
可是萧元琮却因为她温柔顺从的语气感受到了不该有的愧疚和难过。
“不会太久的。”他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一手轻轻按在她的脑后,让她美丽的脸庞搁在自己的左胸口处。
强有力的心跳在她的耳边响起,她没再说话,只是蹭在他的胸前点头。
她没有反对的余地,但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她是否可以猜测,圣上也许坚持不了多久了呢?
毕竟,只要圣上还在,萧元琮应当不会选择在这时候广开后宫,纳娶妻妾,说出去,总是不大好听。
待到圣上驾崩,天下同悲,萧元琮真正得继大统,身为天子后,只需守孝一月即可,接下来,再充后宫,借他方才所说的由头,将她“接”入后宫。
若圣上始终都能吊着一口气,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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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的传言一日比一日纷乱。
在太子的默认下,众人似乎已认定了怀孕的那名宫女出自燕禧居。
因为身份的缘故,不便公诸于众,加上皇嗣金贵,不容半点差错,所以在太子的亲自安排下,已将此女送至京郊的一处行宫中,安心待产。
这样的事,自然不会再有人直接询问太子,他更不可能亲自出面回答。
然而,许多迹象都表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东宫的车马开始频繁出入宫禁,甚至是京都城门,随行的内侍,都是太子身边最亲近的那几个,就连韩太医,都有人亲眼看见他出过京都。
这几乎坐实了一切。
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朝中大多数人都听说了,太子殿下已与太子妃身边的一名宫女有了血脉,很快,真正的萧氏皇族的第一个孙辈,就要诞生。
七月酷暑中,最终确认的消息终于传入了远在广陵吴王府的萧琰耳中。
“当真是燕禧居的宫女?”他放下手中的弩机,随手用搭在脖颈间的巾帕擦了擦下颌处不断滴落的汗珠,“不是宜阳殿的宫女?”
说到这儿,他又觉得不对,再添了一句:“或者是宫外的女人?”
手下摇头:“不是,就是燕禧居的宫女,整个东宫,其他地方的宫女一个也没少,宫外也没听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事情应当不假。”
他遂将那些细微的“证据”都复述了一遍。
萧琰的面色越来越沉,配上本就被炎炎烈日晒得发黑发红的肤色,仿佛带上了一层煞气。
“我这个大哥,总是让人出乎意料。”
他可不是那些被太子完全骗过去的蠢货,会相信太子的清白无辜。他这大哥的城府那么深,他可不相信薛清絮的那点可怜的手腕真能算计到太子的头上,更不相信一个小小的宫女能骗过太子的眼睛,先前的青澜,还有彤儿,不就是前车之鉴?
所有人都被骗了,太子拿这些不堪的阴私事,编了那么大一张网,差点将他完全套住。
这一次,他绝不信太子是被人算计了。
那便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太子容许,甚至主动有的那个孩子。
太子那种人,看起来谦逊温和,实则内里自视甚高,若半点也不喜欢的人,只会绕着弯地把人弄走,由别人出手替他料理干净,怎么可能还留下个“祸根”?
萧琰忍不住要发笑。
当初那个妄想脚踏两条船,在夹缝中求生的女人,眼下是否后悔了?她的一只脚,恐怕已经踩空了吧。
早知如此,她当初会不会选择完全站在他这一边,将事情全都告诉他,又或者,干脆跟他离开京都,到广陵来?
这些纷
乱的念头像抹了蜜的刀子,从肉里划过时,既痛苦,又甜蜜。
不过,他自认是个洒脱之人,不会事事回溯,一味后悔,这样的念头不过片刻就被抛在脑后,因为还有另一种可能。
这些,可能仍旧是太子抛出的障眼法,此事另有隐情。
他的表情再度沉下,拿起才搁下的弩机,稳稳抬起胳膊,瞄准五丈外的靶子。
靶子不算太远,莫说是用弩机,便是张弓搭箭,这点距离也不嫌远,不过,那靶子虽近,上面却没有普通箭靶那拳头大小的红心。
麻编的圆形靶正中,镶着个拇指指节大小的黑色晶石。
萧琰没有犹豫太久,很快便扣下弩机的扳机。
只听咻的一声,一支不过三寸长的箭划破空气,朝着靶心正中的黑色晶石射去。
铁制的箭头准确地打到晶石之上,发出清脆响声,强劲的力道将晶石推出靶心,落进茂盛的青草间,箭身则埋入箭靶中心不到半寸,因重心不稳,挂在靶心正中,恰好一阵风吹过,羽箭晃了晃,最后还是像那颗黑色晶石一样,落入青草间。
“还是不够,”萧琰上前两步,弯腰拾起那支羽箭,看可看稍有些变形的箭头,摇头道,“力道差了些。”
这时,外面进来一名侍卫,手里捧着两支折断的箭矢和一件染了血的衣袍,冲他行礼。
“又来一个?”萧琰撇了眼那看起来有些可怖的衣袍,冷冷问,“这是第几次了?”
自他来到广陵,府外没有一刻太平,萧元琮总不死心,一次次派人过来暗刺。他留在府中,几乎寸步不出,让跟随而来的三千府兵,将这座府邸如同铁桶一般严防死守,又不时让手下穿上自己的衣裳,给埋伏在外的那些人摆迷魂阵,这才一直没有中招。
“第四次,”侍卫沉声答,“这次是三个人,生擒了其中一名,殿下可要继续审问?”
萧琰冷笑一声,反问道:“有什么好审的?还不都是东宫派来的。你难道指望他们会愿意开口,让我拿一个口供,好给太子定罪吗?”
那侍卫知道他不是真的在问自己,没有回答,只安静等待他的吩咐。
“他这么着急,想来是因为父皇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又或者,是他不想让父皇再撑下去了……”片刻后,他将方才捡起的羽箭折断,徒手扭下顶端的箭头,冷冷道,“看来我也该给他送份大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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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里外的京都城中,云英的小腹一日日有了细微的变化。
府上每日都有东宫流水似的派人悄悄送来的滋补珍品,太子仿佛总怕她补得不够,不论她怎么说够了,都还是源源不断地往她府中塞来。
幸而云英不是第一回生产,有了生阿猊的经历,她对自己的身子如何,心中有数,绝不贪嘴,多下的,不是分给身边的人,便是暂时收着。否则,还不用等到三四个月,她便该像吹了气似的胀起来了,到时想不惹人注意都不行。
萧元琮看着她隔了两个月,仍然几乎看不出隆起的平坦腹部,皱眉不已:“怎么总不显怀?是不还是吃得太少?韩太医说你的身子有亏损,孕期不能劳累,更得好好固本培元才行。”
云英笑着拂开他的手,摇头道:“那已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昨日韩太医诊脉,分明说奴婢都已好了。”
她说着,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腹部。
“奴婢怀阿猊的时候,就一直不大显怀,到五六个月里才渐渐能瞧出来。殿下不是要奴婢多在京中留一阵子?若这肚子长得太快,哪里能瞒得住别人?”
这是实话,在外头的传言中,那名怀着身孕的宫女已经移居京郊,照萧元琮的意思,为了不让外人怀疑,她这段日子不但要留在京都城中,还要如常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譬如今日,东宫将有属臣们携家眷前来参加的夜宴,她便留晚一些,到时带着皇子溶,到宴上坐片刻,也算露个脸。
尽管阿溶的身份已经清楚,并非皇孙,而是皇子,但萧元琮出于种种考量,并未让其搬离东宫,而是仍旧让其住在宜阳殿,如从前一样照看精细,赢得许多朝臣的赞誉。
萧元琮笑了,点头说:“也有道理,韩太医的确没再对孤说过什么。不过,还是小心些,一会儿到宴上,你同那些女眷孩童们不必周旋太久,早些离席也无碍。”
因是带着家眷的夜宴,没那么多规矩,女眷们便罢了,孩童难免有贪玩的,不知云英有了身孕,万一冲撞了她,便不好了。
他有时感到自己变得啰嗦了许多,总是担心一些过去完全不会在意的小事。
先前,青澜和彤儿待产时,他也格外留心,因为对她们二人的处置稍有不慎,便会提前走漏风声,让他多年的布局满盘皆输。
可那时的留心,不过就是让身边的亲信时时紧盯,不敢留下一丝疏漏。而如今,他的啰嗦,却全然出于无法控制的关心和担忧。
这是对属于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的在意,这种迟来的感受,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奴婢明白的,”云英笑着答应,在他的注视下,接过尤定捧来的热汤药,皱了皱眉,不愿立刻喝下,便寻着话继续说,“这儿毕竟是东宫,夫人们都懂规矩,将小郎君与小娘子们教养得极好,殿下尽可放心。”
萧元琮看出了她的意图,在她肩上轻拍了一下,佯怒道:“天再热也不可贪凉,这汤药一点也不苦,得趁热喝了才好。”
云英无奈,不满地睨他一眼,乖乖地捧起药碗咕嘟咕嘟饮尽。
这时,尤定在门边低声道:“皇子与小侯爷来了。”
殿中二人自然地分开,云英退到一旁,仿佛才行过礼一般。
两个孩子在丹佩和绿菱的陪同下,卖力爬过高高的门槛,哒哒小跑着,十分默契地一边一个扑到云英的脚边,抱住她的两条腿,嘻嘻直笑。
萧元琮看着这副场景,脑海中止不住地想象,不久的将来,她还会带着属于他的孩子,温柔地坐在他的身边。
再等至多两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