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该出去了,”云英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大人们已有不少都到了。”
萧元琮自榻上起身,由着王保过来,替他将衣襟重新抚平:“走吧。”
夏日里,夜幕降临得格外缓慢,直到这时,天边仍有一道细长的光晕,与宫中通明的灯火交织在一起,宛如在人间披了一层织金丝帛。
前庭之中,已是一片人声鼎沸,早来的大小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寒暄,妇人们则各自带着孩子饮茶、插花。
太子一出现,众人纷纷搁下手中的杯盏、花枝,起身行礼,随后,便是按次落座开宴。
因圣上久病未愈,太子为表孝心,宴上自不会用乐舞,众人便只饮酒畅谈。
云英带着两个孩子,与几位年轻的夫人坐在一处。
其中也有带着家中小儿同来的,便让几个孩子用了膳后,一起玩耍。
都是年龄相差不大的孩子,在一起追跑嬉笑,欢快极了。有几位夫人的目光在阿溶和阿猊两人的身上打转,忍不住道:“果然都是娘子亲自带出来的,皇子与小侯爷这般亲近,便说是亲兄弟,我们也信得。”
云英笑了,看着打定主意跟在阿溶身后的阿猊,淡淡道:“夫人说笑了,皇子金尊玉贵,是天家血脉,哪里是我们这样的小门户可以高攀得起的?要说兄弟手足,那得是血浓于水才行。”
那位夫人愣了下,忽而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赶紧噤
声,小心地看一眼云英。
方才也不知怎么,竟说出了那样的话,听起来,倒像是嘲讽这位娘子刻意攀附皇子一般。
都知晓这位娘子将小皇子照料得极好,尤其是端午那日,亲自替皇子挡了先皇后的那一下,足见忠心,她如今可是东宫的红人,深得太子殿下信赖,万不能轻易得罪。
好在云英并不在乎这些小事,只是笑着冲这位夫人点头致意,随即看了眼身边的丹佩和绿菱,示意她们带上两个孩子。
“今日玩得有些久了,白日便出了好几身汗,再这般贪玩,殿下该怪罪了,诸位夫人海涵,云英先失陪了。”
说罢,转身离席。
经过不远处的新人们的席面时,她看到傅彦泽的目光悄悄转了转。
第129章 登闻 吴王状告扬州知府未能维护治下安……
他从座上起身, 同身边的几名同僚说了句什么,便扶着额慢慢退开了。
瞧那副面色涨红的样子,俨然又有些酒意上头了, 同僚们与他酬饮数次,已知晓他不善饮酒, 见怪不怪,没有阻拦, 只招了一名宫女,吩咐下一句, 便让下去了。
云英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有意放慢些,便在人烟稀少处停了停, 弯腰给两个孩子重新整了一下有些歪的衣襟。
“要玩小弓。”阿溶在云英靠近的时候, 糯糯开口, 吐字清晰明亮, 听得人心情极好。
小弓是宜阳殿中的两个小内监新替两个孩子做的,阿猊还小,手指不灵活, 玩起来时, 颇有些费劲,阿溶大上三个月,玩起来正正好。
“回去换身衣服便玩小弓。”云英笑着摸摸阿溶的小胖脸,又冲丹佩和绿菱道, “你们先带他们回去吧,我一个人在外走走,方才吃得有些油腻,我在外走两步, 喘口气。”
丹佩立即想起离席前看到她吃的那两口炙肉,忙问:“可要叫人来陪着?便是夜间,也得防着暑气。”
酷暑之际,夜里不过稍凉快一分,多走几步,仍能热出一身汗来。
“无碍,我自己走走便好,今日人多眼杂,若太兴师动众,恐怕要惹人生疑。”云英对二人道,“快去吧,皇子等着玩儿呢,我一会儿便回去,至多两刻而已。”
两刻的确不久,想到先前太子的吩咐,丹佩和绿菱对视一眼,都觉得有道理,便点头答应了,一人牵着一个孩子,继续往宜阳殿行去。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云英放慢慢转过身来,刚一站定,就见到从阴影处走出来的傅彦泽。
“大人,”云英平静的面上浮现温柔的笑意,弯起的眉眼在幢幢灯影下显得格外动人,“多日不见,一切可好?”
傅彦泽的目光从她光洁的脸庞上拂过,没有流连,定在她身侧不远处未被灯光照到的黑暗中,薄唇紧抿,沉声道:“在下一切都好,不劳娘子挂心。”
云英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他仿佛在赌气似的。
距上次在侯府侧门外,她让穗儿将他劝走一事,已过去了那么久,他竟好像还在为此生气,不但自那以后,再没在侯府外出现过,就连最近两次到东宫赴宴,他也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对她视而不见。
今日,若非她提前让穗儿出府,给他递了张短笺,只怕他也还是那副要与她划清界限的样子。
原来还是个小心眼的男人,这个时候倒显出少年人的幼稚来了。
“大人这样说,岂非让我感到惭愧?”云英走近一步,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委屈和歉意,“上次的事,我还一直没有与大人仔细说清。”
傅彦泽的脸色在她走近的脚步里又红了一分,目光固执地盯着那片黑暗,冷冷道:“娘子不必同我说这些,且说今日让我在此相见,到底所为何事?东宫人多眼杂,娘子莫耽误时辰。”
云英没被他的冷言冷语吓退,仍是温言软语:“我不过就是想当面同大人解释那日的情形,哪还有别的事?”
傅彦泽眉头紧蹙,一副颇不耐烦的样子:“当日的事,不过是在下不顾时机,随意叨扰,教娘子不愿耽误时间罢了,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既然娘子没别的事,在下便先失陪了。”
说完,转身就要走。
“大人!”云英出声唤他,同时抬手,握住他的一只手的手掌外侧,“能否听我将话说完?”
傅彦泽的身子猛然一僵,一种无法言说的柔软触感自手掌边缘传来,起初只是温热的,很快,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际,那种温热就化成了刺痒,让他浑身上下的大多数感受都集中在那一处。
“娘子想说便快说,”他觉得自己应当用力甩开她,可真落到动作上,却只是轻轻转了转掌根,就算是拒绝了,“何必这样拉拉扯扯!”
这里到底是东宫,人多眼杂,万一被人发现,他们二人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云英自然懂得他的意思,却没松手,反而更不肯放开他:“我只担心大人生气,不等我说完就先走了。”
她说着,另一只手也抬起,握住他掩在袖袍下的手腕,引着他朝更隐秘昏暗的地方行去,以免被旁人瞧见。
傅彦泽一脸不耐与戒备,可脚步还是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好了,”待一停下,他又压低声催促,“快说吧!”
云英抬头望着他,这才轻声道:“那日我对大人避而不见,实在是因为知晓殿下很快也要驾临府中。”
傅彦泽没说话,紧抿的薄唇甚至有些发白,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这般僵硬,并非为她说出来的话,而是因为她放肆的指尖。
那只握在他腕上的柔荑先松了,却未完全挪开,还没等他喘一口气,那光滑中带着热度的柔软指尖,就那样若有似无地自他的腕间流连至手背,再从手背边缘轻扫而过,最后,落到他手掌的另一侧,再度握住。
如此一来,她便是两手分别握在他手掌的两边,将他的这只手牢牢抓住。
其实她没用多大的力气,本就是柔弱女子,那十根葱尖似的纤细手指,分明软得不像话,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轻易挣脱开来。
可是他没有。
方才还做了个样子,不痛不痒地转了手掌,此刻根本动也不动,就这么纵着她拉住自己,一点点靠近自己的身侧。
耳边还有她压低了声,带着点委屈的话音。
“大人有所不知,侯府的那道侧门,因开在偏僻的巷子里,巷子的宽度又恰好能容车马通行,十分方便,所以,殿下每次驾临,也都是从那儿入府,我恐大人在那儿逗留,酿成祸事,才让穗儿过去提醒,绝非有意避着大人。”
他一字一句都听进去了,反应却变得极其迟钝,好半晌也没明白过来她到底在说什么。
眼看她的目光变得迟疑,似乎因为他久久没有反应,又想开口说些什么,他想也没想,先一步不耐道:“娘子说完了?”
云英先是点头,再摇头,问:“大人可愿原谅我了?”
“娘子将我想成了什么人?”傅彦泽脱口道,“我从没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实在谈不上‘原谅’二字。”
云英默了默,这少年郎果然还在嘴硬,也不知是谁,这两月里,数次对她爱搭不理,甚至视而不见的。
“多谢大人宽厚,”她低下头,先松了一只手,“是我多虑了,以小人之心,度了大人的君子腹。”
炎热的夏夜,傅彦泽竟莫名感到手掌的一侧袭来一阵凉意,紧接着,心头也有些怅然若失。
他咬了咬牙,猜测她是否该完全放开自己。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宴席上,原本平缓的欢笑言谈声忽然有了细微的变化,紧接着,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
似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停住了动作。
本就没有乐舞声,东宫的空气顿时变得凝滞,不远处,夜空中,隐隐传来一阵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咚——咚——咚——
似乎是击鼓声。
云英和傅彦泽都暂时停了动作和话语,目光四下搜寻,想要辨别那鼓声的来源。
“是西面。” 傅彦泽低低开口。
云英也听出来了:“东宫西面乃是前朝衙署,这个时候,朝中官员早已散职回家,怎会有鼓声传来——”
说到这里,两人视线相对,皆愣了一下。
衙署之外,的确有一面高过人头顶许多的大鼓,那便是登闻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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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庭之中,
众人正面面相觑,纷纷看向坐在首座的萧元琮。
“殿下,” 有一名离得近的官员,迟疑着开口,“这似乎是有人在敲登闻鼓。”
一经提醒,其他官员也觉有道理。
大周随前朝旧制,于京都宫城外衙署前设登闻鼓,专供有冤者申诉,伸冤者无论姓名,不拘身份,不分昼夜,皆可敲击。
只是,除京都外,各州府衙署前,也皆设有登闻鼓,各地百姓须先在各自的州府审理过后,再有不服,方可上京。
不论是百姓还是朝官,若敲击京都登闻鼓属越级,则立案提审前,提告者须得先受一道酷刑,以证明自己并非诬告,因此,这些年来,当真用上这面鼓的,屈指可数,入了夜才敲的,更是少见。
鼓已响了一阵,想来宫门处已有守卫前去处理。
就在众人要吩咐人前往探听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一名侍卫快步入内,拜在正中空地上。
都知晓他是来报登闻鼓之事的,既然已经闹到宫城来,自不会是什么秘密,遂未等萧元琮开口,下面便有人替他问了出来:“方才可是有人敲了登闻鼓?到底是何人,问清了没有?”
“正是,”那侍卫点头,说到此处便有些犹豫,抬头看了一眼太子,“来人是——是吴王殿下派来的……”
众人都惊了一惊,不料已远在广陵,多时未再敢有任何动作的吴王,竟会派人上京来敲登闻鼓。
人群中,有人率先发问:“地方之事,敲登闻鼓,可是要受刑的,那人可曾先带去受刑?”
侍卫有些为难,迟疑道:“吴王封地在吴,姑且算地方的案子,可他也是圣上亲子,亲王之尊,唯有中央可审,说起来,又不算越级,是以臣等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此话也有道理,每桩案子隶属何处,自有讲究。
而萧元琮则迅速捕捉到了他迟疑的真正原因。
“来人所诉何事?”
老二专程送入京中敲登闻鼓,想必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见侍卫想上前来单独先说与他,他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测,干脆地摆手:“直接说吧。”
横竖瞒不住,不如直接说出来,也好让众人都跟着出一出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