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的脸涨红了,小心翼翼觑他一眼,片刻后,才说:“吴王状告扬州知府未能维护治下安宁,以至吴王就藩这三个月里,屡遭贼人暗算,前几日,又有一波贼人半道伏击,被王府府兵当场拿下,如今,已将人扭送入京……”
众人起初还没回过神来,不懂何时广陵城中的治安已落到如此地步,堂堂藩王竟能连遭数次袭击,闹到要直接状告知府,实在太过荒唐。
可再一转头,看到高座上的萧元琮已然沉下来的脸色,有人便很快反应过来,背后一阵寒凉。
吴王要告的,哪里是什么扬州知府,分明就是将矛头直指太子!
除了太子,还有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屡次派人到广陵城中袭击吴王?只有还没坐上皇位,仍旧忌惮着他的太子。
此事,东宫的属臣们几乎都不知晓,此刻听说,也都不愿相信。
素来仁慈的太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定是吴王就藩后,仍不甘看着太子渐入正轨,故意找茬来了!
然而,也有一些人留意到侍卫方才提到贼人被当场拿下,也扭送入了京都——想必人证和物证都已齐了。
“案属三司,眼下,该已分别通知过去,让人前来处理了吧?”
“事关重大,必得要三司会审,绝不能容他随意诬陷!”
“既是吴王状告,怎么不是吴王亲自来敲登闻鼓?此事恐怕于礼不合!”
一时间,属臣们议论纷纷,有几个喝多了的,才说几句,已面红耳赤,一副义愤填膺,甚至要争执起来的样子。
傅彦泽安静地在角落中坐下,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不知为何,如今的他,听说任何旁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都不会再感到惊讶。
大约是越发看透太子为人的缘故,他甚至不用说服自己,就轻易相信了这就是太子的手笔。不过,太子爱惜名誉,应当不会就这样被抓住马脚。
眼看殿中的嘈杂愈演愈烈,有了止不住的趋势,上方沉默许久的萧元琮终于开口。
“好了,诸位卿家的意思,孤都明白,既然敲了登闻鼓,就要按照规矩受案查办,今夜就到这儿吧,一会儿恐怕还要劳动三司的几位臣工们忙碌一宿,明日早朝时,也好直接将事情拿出来,共同商议。”
他的表现十分坦然,似乎半点也不觉得惊慌,让许多方才心生怀疑的臣子们暂时放了心。
众人再顾不上饮酒,纷纷放下酒杯,自榻上起身,一一行礼告退。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回去的路上,傅彦泽先与几位同僚同行了一路,到分岔口时,各自分开。
他先回了一趟位于怀远坊中的家,将身上的官服除下,换上一身寻常的深色胡服,同母亲打了声招呼后,便再度出门。
这一次,连马也未牵,只身走了出去,趁着夜色,上了坊门边一辆将将停下不久的小巧马车。
第130章 闺房 这才是真正的她的闺房。
那是城阳侯府的马车, 正是云英每日出入东宫所乘的那辆。
不过,如今车中坐的,却不是意料中的云英, 而是她身边的侍女茯苓。
傅彦泽一进去,便感到有些后悔, 又不好立即转身下车,只得僵在座上, 进退两难。
茯苓看出他的尴尬,掩唇笑了笑, 指着身侧一个油纸包说:“娘子已先回府了,奴婢是来替娘子买平康坊的羊肉胡饼和毕罗的。”
妇人怀胎,似乎胃口也会变得刁钻, 有时忽然想吃些身边没有的东西。
傅彦泽记得幼时见过邻家的阿叔赶在城中宵禁前, 到铺子里替自家娘子买吃食, 差点被差役拿下的事。
京都城中也有宵禁, 虽比别处都要晚上许多,但算算时辰,此刻距各坊门关闭, 也仅有两刻, 他本以为那女人只回来的路上在怀远坊外逗留片刻,说完话,他便再回去,谁知, 她只派了个婢女过来。
“那便请转告娘子——”他心中不快,但对着婢女,也不便发作,正待将要说的话让这位婢女转达, 却被她笑着打断。
“大人别忙,奴婢愚钝,恐记不住大人的话,娘子正在府上等着,大人有话,还是亲自对娘子说吧。”
她的话才说完,马车已缓缓启动。
傅彦泽皱眉,心里算着时辰,此刻去侯府,必赶不上在宵禁前回来了。好在他有官身,按京都衙署的规矩,六品及以上官员,每季有一次在宵禁后通行的机会。
这并非是要给官员们特权,只是每季都有那么几日,朝中政务格外繁忙,不少官员会选择留在衙署中,待处理完当日事务再回府歇下,有时,官员们被圣上、太子等召见,也会误了时辰,所以才额外多了这条规矩。
大不了,他宵禁之后用了这次机会便是。
夜间道路畅通,大约为了让那女人趁热吃上胡饼和毕罗,马车也行得快,不过一刻工夫,就进了延阳坊。
傅彦泽一路无话,又不好多看面前的这名婢女,只得用心留意外头的情况,待马车靠近那条巷道时,便自觉准备要下车去。
谁知,马车就那样径直从巷口经过,没有半点停留的迹象。
他心中狐疑,刚要询问,就听茯苓道:“娘子吩咐了,让直接将大人带入院里,府上人多眼杂,娘子若夜里到侧门外见大人,只怕不方便。”
马车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从正门驶入侯府,停在云英所住院落的垂花门外。
夜色中,穗儿已等在阶上,待车停稳,便说:“可算回来了,娘子已问过两回。”
她说完,让到一旁,目光再次四下扫视一番,将车上先下来的傅彦泽迅速让到院中。
待那道垂花门关上,周遭的气氛才慢慢缓和下来。
然而,傅彦泽的内心却有了另一种可怖的错觉,仿佛自己走进了一处完全不该进入的逍遥窟。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京都公侯的府邸。
在此之前,他只进过天下文臣之首齐慎的府邸。
齐慎是文官清流,一生廉洁,从先帝到今上,数次提出要为他赏赐宅院或是扩建府邸,都被他拒绝了。
他的宅院位置极佳,却数十年如一日的简朴实在,在整个京都的官员住宅里,也不过算中上。
而城阳侯府则不然。
这是数代簪缨、位列公侯的权贵之家,又都是武将出身,不似文官那般讲究清誉,这座府邸,便是真正显出京中权贵们那让寻常百姓感到窒息和震惊的华贵。
哪怕宅邸已在先前的抄家中,被生生“剥”下了一层金玉皮,余下的骨架,也足以让傅彦泽忍不住屏住呼吸。
尤其是这座院落,是云英常住之处,那便是女子的“闺房”,如大周这般民风开放,外男也不该轻易进入女子闺闱。
此刻,这座点了数十盏花灯的四方院落,就像用鲛绡绫罗、金银玉石堆砌出来的牢笼,将他引诱入内,再趁他尚未反应过来,或是有意沉沦的时候,牢笼的门已被悄然锁上。
“大人,”在后头关好门的茯苓和穗儿见他就这样呆站在院子中央,既不进去,也不说话,不禁笑着提醒,“娘子在房中等着呢。”
傅彦泽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仿佛自己的某种阴暗的念头被人直接点出了一般。
幸好院里的灯光带着暖黄的色调,打在他的面上,倒将那层红掩去了许多。
他紧抿着唇,尽力让自己的神情显得自然,顺着穗儿指的方向,来到正房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一掌宽的缝隙中,明亮的光丝绸一般泄出,还没入内,就已有若有似无的幽香自其间溢出,萦绕在他的鼻尖。
那是果木花草的芬芳。
他恍了恍神,推门而入,绕过正中空无一人的明间,行入内室。
那女人正坐在榻边的脚踏上,一手支在榻沿处,另一手则一下一下轻拍着已渐入梦想的稚儿。
安宁温馨的气氛里,是稚儿悠然绵长的呼吸声,和母亲柔和缱绻的低声吟唱。
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她回过头来,那种独属于母亲的慈爱神色还未褪去,明亮的眼睛对上他时,闪了闪,纤长的食指竖起,压在双唇之间,示意噤声。
傅彦泽一时进退不得,只得木头似的站在原地干等着。
在好容易睡着的小儿面前,他感到自己连呼吸都该屏住。
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看着云英轻手轻脚自脚踏上起来,吹灭内室的蜡烛。
这一小间屋子顿时陷入黑暗,只有他身后明间的灯光透过来,朦胧地打在她的面颊上。
“呆站在这儿做什么?”轻柔的声音传来,像飘忽的羽毛,挠着他的耳际。
不知何时,她已行至他的面前,在距他不到两寸的地方停下,美丽的脸庞抬起,沐在极其朦胧的灯光里,衬得那一双眼睛越发明亮。
“那我到底该在哪儿?”傅彦泽的脑海已成了一团浆糊,想也没想,便低低地问。
自进了这院里,他便感到无所适从,不论站在哪儿,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云英不禁轻笑一声,眼眸弯起,方才还是充满慈爱的母亲,眼下已又成了风情万种的妇人。
傅彦泽的呼吸滞了滞,喉结无声地上下滚动,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他面前,却好像已有无形的钩子,将他牢牢勾住。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他的一只手,带着他重新回到明间,穿堂而过,去了另一边的寝屋。
傅彦泽感到自己浑身的感官都消失了,只被她握住的那只手仍有触觉,情不自禁地回握住她,整个人如提线木偶一般,被她引至另一边,待脚步停下,才恍然回过神来。
这是一间布置清雅的寝屋,香案、插屏、妆奁、纱幔,都是素净的样式,没有过分妆点的痕迹,只是架子上挂着的女子贴身衣衫,和床榻边悬挂的花草香囊,这些过分私密的物件,无一不显示出,这才是真正的她的闺房。
“好不容易将阿猊哄睡了,可不能再吵醒。”进了寝屋,云英又将他引至榻边坐下,握住他的那只手自然地松开,“他今日与皇子玩得太疯了些,回来的路上也不曾消停,方才带他沐浴,又泼了我好一身的水。”
傅彦泽根本没有仔细听她说的话。
他的全副心神起先只集中在被她握住的那只手上,等感到她松开了,正觉怅然若失,一眨眼,又见她已在自己的身边坐下。
这是她的屋子,她的坐榻,无可厚非。
榻不算十分宽阔,方才他坐下时,恰在正中,已占去了许多位置,她能坐的,也不过就是个角落,两人之间,仍旧隔了不到两寸的距离。
在明亮的灯光里,他这才看清她的衣着装扮,同在宫里时,已大不一样。
在东宫时,她的衣裳样式与那些官员家中女眷相像,虽缀饰上朴素些,但因样貌出挑,哪怕只描了眉,点了唇,看来也如盛装过一般,瑰丽大方,引人注目。
而此刻,回到闺闱中,那一身稍显端庄的衣裳已经褪去,换了夏日居家时常见的素纱薄裙,质地轻而透,坐在灯下,那美丽的肌肤与身段若隐若现,原本如云一般堆叠成髻的长发也已披散下来,被她拨拢到一边,坠在肩前,柔顺亮泽,将那张本就只有巴掌大的脸蛋更衬得小巧精致。
面上铅华洗尽,露出白皙水润的肌肤底色,稍淡几分的唇色,与眼下两抹浮起的淡青色,非但没有让她黯然失色,反而更有种清水芙蓉的动人之姿。
这是深闺妇人夏夜入睡前随性慵懒的模样。
傅彦泽看得眼花缭乱,久久没有回神,直到抬眼时,猝然对上她带着疑惑的目光,才一下清醒许多。
他忍不住回想她刚才的话,带着孩子沐浴,被泼了许多水……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一间雾气氤氲的浴房,女人半跪在给孩子清洗的浴盆边,披衣散发,半身湿透。
水雾朦胧缠绕,他看不清雾气之下的许多东西,可那张漂亮的脸庞转过来时,却与曾经在东宫偏殿外,自门缝里看到的那张脸重合在了一起。
那将痛苦和欢愉揉在一起,看得人脸红心跳,连呼吸都忘记的表情,一下变得格外清晰。
原来他一直没有忘记过那天的事!
“大人?”云英出声唤他,“脸色怎么这样红?屋里已放了冰,是不是喝多了酒,身上发热?”
她说着,竟就要抬手摸过来。
傅彦泽猛然瞪大眼睛,身子急急后仰,也顾不得身后根本没有隐囊支撑,仰至一半,就要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