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见状,原本要抚他额头试温的手赶紧抓住他的胳膊,想将他扶正,可隔着衣袖的五指才刚收拢,他的身子就变得更加僵硬,一个不小心,直接带着她一道倒了下去。
砰地一声闷响,他的后背直接砸在地上,紧接着,胸前又是一阵温软,是她面朝下,压到了他的身上。
“你——”
他瞪眼瞧她,刚想开口,就被她一根指尖点在唇上。
“嘘——别吵到孩子。”
絮絮的低语,成功止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让他忍不住用深深的呼吸来缓解内心难以言喻的紧张情绪。
少年郎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连带着压在身上的女人也随之一上一下,摇摆不定。
他感到更痛苦了。
周遭的空气仍是静的,没有听到孩子的哭闹,云英这才想起他方才直接砸下的后背。
虽然坐榻极矮,但她还是关心地问了一句:“大人疼不疼?要不要紧?”
傅彦泽紧抿着唇,想催她下去,可是不知为何,没有开口,最后冷着脸,双手虚扶在她身子两侧,腰腹一用力,自地上坐起,用行动给出答案。
他始终记得她已怀有身孕,虽也疑惑为何半点看不出来,但动作间,都十分小心。
云英
原本就将重量完全压在他的腰腹间,不料他如此轻松就起来了,那股力量,竟比她原本想象的要大上许多,不由有往他腰间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得文质彬彬的少年郎再度面红耳赤。
“娘子该起来了。”他低着头,示意她起来,随后重新坐回榻上,这次可不敢再坐在正中,而是往一侧让了让,有意保持些距离。
“登闻鼓是吴王的人敲的。”
他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夜访侯府的目的,是她想知晓方才发生的事,请他过去看看情况。
“状告扬州知府失职,致使吴王殿下就藩这三月里,屡遭暗算。”
云英听他开始说正事,便也不多引逗他,而是坐到一旁,认认真真听着他将方才在宴上,太子与众人的种种反应。
“大人方才说,人证和物证都一并送入京中了?”
傅彦泽点头:“虽未见到到底是什么人证和物证,但那名侍卫是这样说的,其中,应当有这次出手的恶徒。”
云英不禁笑了一声:“的确是他的手笔,一下命中要害,我猜,那送入京中的恶徒,定然出自羽林卫,又或是很容易便能查到同羽林卫之间有关联。”
不用半个字提醒,云英就猜到了萧琰的用意,什么扬州知府,他要告的分明是太子,闹到要用登闻鼓的程度,为的就是要让百官一起看看。
他甚至不选在清早朝会前后击鼓,而是挑了夜里,衙署的官员们都已回府之时来敲,偏要将已歇下的三司官员们一个个再拉回来处理公务,这正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
只要事情牵到羽林卫,太子便脱不了干系。尽管按照太子一贯的行事,定然不会给别人留下把柄,一旦牵扯到羽林卫,定会有人主动出来认罪,一力承担下这一切,但朝臣们都会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从前,太子能以处处受压制,遭郑氏暗算为由,表明自己不得不如此做,而如今,他已掌大权,这三月里,吴王也再没有过半点逾越之举,这般暗中行事,几乎就是将太子不愿意被旁人看到的心思直接摆到了明面上。
这些,傅彦泽当然也都猜到了,并不觉得奇怪。可是,看到她这一副半点不觉惊讶,反而意料之中的样子,他的心头涌起一阵说不出的不快和怀疑。
“娘子似乎很了解吴王殿下。”他冷着脸道。
云英面上笑意一顿,转眼看着他,说:“吴王殿下素来放浪不羁,行事虽直来直往,却又常有出人意料之举,这是宫中人人皆知的事。”
此话不错,傅彦泽的面色稍有和缓,然而,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却听她话锋一转,柔柔道:“不过,我的确有一件与吴王有关的事,想请大人帮忙。”
第131章 同屋 我……宿在何处?
少阳殿中, 萧元琮单独召见了刘述。
今夜刘述本不当值,傍晚前,先带着妻子探望了殷大娘, 随后又一同回家中。
他已成婚近一年,夫妻恩爱, 感情甜蜜,前几日, 妻子身有不适,他特意请了宫中尚药局的女医为其诊脉, 竟是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欢喜之余,他心里也多了许多复杂的情绪,既有紧张, 又有担忧。
他担忧妻子的身子是否能吃得住生产的危险与痛苦, 也担忧自己的将来, 能否安稳度日, 和妻子一起,看着他们的孩子平安长大。
从前,至少在接替靳昭的职位, 成为中郎将之前, 他不曾料想过,自己可能在这条路上走不长远。
那时,他虽已是副将,在羽林卫中, 除了靳昭,便数他的话最有用,可到底还不是说一不二的时候,平日大多听命行事。靳昭是个实在厚道的人, 身为中郎将,发号施令的同时,也替他们这些手下担了许多风险。
太子有许多秘密,旁人或许不知晓,但羽林卫身为他的左膀右臂,免不了要在他不方便时,替他暗中处理些棘手之事。
过去,是靳昭在其中斡旋,能不必他们下面人沾手的,靳昭都自己处理了。
原本他身在其中,尚不觉作为中郎将要承担多少,如今,事情统统落到他的肩上,他才明白到底有多艰难。
近来,随着太子和吴王之间的势同水火、针锋相对,他越发提心吊胆,知道生与死之间,仅一步之差,走对了,日后仕途必将一路扶摇直上,若走错了,那武家父子的下场,很可能就是他的明天。
而现在,跪在少阳殿里,他已隐隐感知到自己似乎走到了尽头。
“他捉到了活口,”坐在高处的萧元琮面无表情道,“直接将人送入京都,方才,已被三司关押了去。”
刘述不用多问,已猜到被拿住的人是哪一个。既然没有想办法自尽,嘴巴便必然是不牢靠的,押入三司后,要不了多久,就会全盘托出。
他低着头,闭了闭眼,心底感到一阵疲惫和绝望。
太子自然也早就知道了,他不用再多解释,只要给出个善后的办法便好。
“是微臣处事不周,”他在地上重重磕头,低沉而平静的声音从干哑的喉咙间溢出,“数次安排,皆没得手,如今,还给殿下惹出祸端,微臣罪该万死。”
萧元琮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面无表情的脸庞动了动,和缓下来。
“你已做得很好,孤知道你尽力了,”他轻叹一声,自榻上起身,走近两步,弯腰将刘述扶起来,“是孤小看了老二的实力。如今想来,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小身强体健,喜欢与军中武士们厮混,父皇宠爱他,便专为他选了近百儿郎,陪他习武、历练,后来,这些人便成了他的府兵,又替他操练出那一整支队伍来。去岁,他亲自带兵上阵,剿灭许州匪寇,干净利落,速度之快,令人叹服,必是有几分本事在手,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刘述听着这一番话,心中愈感惭愧万分。
这些本也是他该意识到的事。其实早在亲眼看着吴王逃出朱雀门的时候,他便已意识到了,可是那又有何用?
为了暗中行事,他每次只能派出三五个人,而他们要面对的,是被一堵堵高而厚的墙层层围起的吴王府,和整整三千名训练有素、能以一当十的吴王府兵。
若给他三年,兴许他能不负所托,寻到机会一击毙命,可如今不过三个月,吴王一次也没出过王府,这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是微臣无能。”他颓然地低下头,说出太子想要从他口中听到的话,“请殿下放心,此事都是微臣为了替殿下分忧,自作主张惹出的祸事,与殿下没有半点干系。”
萧元琮看着他,摇头:“刘述,你何必如此?”
“这本就是事实,”刘述说出早在两个月前,就已想好的话,“是臣自作主张,下面的人听的都是臣的命令,从来不是殿下的命令。”
毕竟也在东宫任职多年,经历过许多次这样的事。
不同的是,对于那些将气节看得比天都大的文臣而言,太子的确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让他们“自发”维护东宫的利益,而对于他这种没怎么受过圣贤熏陶,又心思单纯的武人,须有更多明示才行。
这一次,暗中出手除掉吴王的安排,的确是太子亲口说出来的,直到最后布局时,他才恍然大悟,此事绝不能与太子有半点干系,只能是他一人所为。
他和靳昭不一样,虽也多少受过太子的提拔和关照,但终归没有救命的那层恩情,且从前的
太子,也不敢直接对什么人出手。他对太子,没有那么多奋不顾身的忠诚,如今扛下一切,也只是迫于形势而已。
萧元琮再次叹了一声,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轻声道:“可惜了,你原也是个可造之才,假以时日,沿着孤过去给靳昭铺下的路走,早晚能接掌京都城防。”
刘述没有说话,他认命了,什么前程,对于眼下的他来说,不过是空想,他只希望自己的牺牲,能换来家人日后的安稳。
萧元琮似早看穿了他的念头,顿了顿,说:“孤记得你去岁中秋之前才成了婚,算算时日,才刚要满一年。”
刘述麻木地点头:“蒙殿下记挂,臣万分惭愧,去岁婚筵上,殿下还亲自命人赐给臣与内子一对金玉紫霞杯,臣与内子感激涕零,莫敢忘怀,如今内子已有了身孕,更说,要将那对杯当做传家宝,传给儿孙们。”
他的妻子出身普通军户之家,没见过多少世面,对新婚当夜得的那份赏赐,一直十分感念,他也一直觉得,那份赏赐,代表着殿下对他的看重。
“你跟在孤的身边这么多年,一点不比靳昭短,你的忠心,孤也都知晓,”萧元琮给出了自己的承诺,“你家中的妻儿老小,孤定会替你照拂好,也不枉他们这些年来对你的体贴和照顾。”
刘述感到鼻尖一酸,一股难以抑制的情绪奔涌而来,积聚到眼里,都化作泪水,差一点点就要溢出。
“多谢殿下。”他咽下喉间的哽咽,压低声说完,便行礼退下,踏入黑暗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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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门处传来“吱呀”的响动,似乎有人走了进来。
脚步已是放轻了,只是踩在木质的地面,仍有细微的声音,那声音从明间往寝屋来,越来越近。
傅彦泽没说话,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浩然正气的样子,心里却忍不住感到不快。
果然,还是有求于他,才会有今晚这一遭。
来人是茯苓,她手里捧着一只托盘,盘里盛的是她才买回来的两块胡饼和六枚毕罗,在暖黄灯光下,还闪着一层诱人的油光。
“娘子要的点心,”她笑着将瓷盘与两副竹箸搁到案上,“方才有些凉了,奴婢又到膳房去热了热,眼下还烫着,娘子小心些。”
说完,便退了下去。
云英看到点心,双眼发亮,也不急着继续方才的话,而是伸手举箸,夹起一枚毕罗。
应当是这家铺子独创的做法,卷成半截食指大小的毕罗,同外头常见的毕罗截然不同,外头裹的是洁白的面皮,未经油炸,似乎只是刷了一层薄油,在笼屉中蒸了一蒸,虽泛着油润的光泽,看起来却并不觉腻。
那白润的一截,被细箸夹着,小心送入微张的粉色樱唇中,却并未完全塞进去,仍留了小半在外,那两片粉色的湿润的唇瓣就已裹了上来,软软地贴住毕罗洁白的面皮。
粉与白相映,交接的那一瞬,被遮挡住的整齐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下,将毕罗自中间一分为二,半截彻底埋入湿润的口中,余下半截则仍被夹着,悬在半空中,等待着下一次被含入口中的机会。
那两片樱色的唇,原本只是湿润的,像吸饱了水的衣裳,丰沛而饱满,被那洁白的面皮擦过后,正中留下两抹透明的油渍——原本的唇色未被掩住,只在灯下添了一层夺目的光泽。
傅彦泽看得神思不属,原本一本正经搁在膝上的双手不知为何,已悄然收紧。
云英目光流转,举箸的手顿了顿,在他的视线里,放慢动作,将那剩下的半截毕罗缓缓送入口中,再细细咀嚼,直到完整地吞咽下去。
“大人,”比方才又亮了几分的唇瓣张合不定,“瞧什么呢?”
傅彦泽猛然回神,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艰难地移开视线,说:“娘子在宫中没有吃饱吗?”
云英摇头,笑道:“没有,我近来稍有害喜,在宫中实在不敢多吃,否则,被夫人们瞧出来就不好了。”
那些妇人中,有不少都是生养过的,她稍有破绽,定会被发现,只好多克制些,好在,少吃几口,在她们看来,不过是为了保持身型轻盈而有意克制,并未起疑。
她说着,又夹起一枚毕罗,想了想,却送到另一只小碟中:“大人也尝一尝,这一家的毕罗,在京中也算一绝,今日茯苓运气好,这么晚过去,竟也买到了。”
傅彦泽看着面前多出来的一副箸,知道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没什么好推辞的,只是想起她方才夹起这毕罗时,用的是她自己的那副箸,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涩滋味。
他沉默地举箸品尝,细细咀嚼,也不知是不是早已感到麻木的缘故,根本尝不出什么特别的滋味。
“多谢。”他干巴巴地说完,看着她颇有兴致地又一连吃了三枚毕罗并半块羊肉胡饼,自己则再没动过筷。
云英也不劝食,自己吃饱了,便轻声唤茯苓送了竹盐水进来漱口,再将桌案收拾好出去。
傅彦泽看着她不紧不慢的动作,终于在茯苓再次退下后,忍不住问:“娘子到底还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