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殿下的血亲。”
萧琰紧抿着唇,忍不住冷哼一声,手掌在那温热的腹部抚了一把,力道实在算不上轻,在感受到掌心处竟传来一股结结实实的,像是反击一般的力道时,不由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挪开,看了眼自己的掌心。
“他——敢踢我?!”
云英睨他一眼,在他的手背上啪地拍了一下:“孩子已七个月,离出世不远了,在娘胎里自然要多动一动。”
萧琰无话可说,只觉这孩子已碍眼到了极点,恨不能立刻丢出去才好,眼下这般,下手生怕太重,连抱也不敢抱。
“孽种!”他忍不住又骂了一遍,上下打量一遍眼前的女人,终于找到能下手的地方,身子一侧,将她抱起来,泄愤似的坐到方才萧元琮坐过的地方,牢牢禁锢住她,问,“我记得帮你给我递信的,是先前那个探花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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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城外,距离城门不到五里的道上,往来的马车行人终于多了起来。
地上厚厚的积雪已被城内的守卫清理过,露出底下深黑的泥土,因被反复踩踏,少许积雪融于泥中,让脚下的地都变软了几分。
东宫的车马正朝着城门的方向快速驶去。
他们的时间不算充裕,去时因道路难行,耽误了一两刻的工夫,在行宫逗留的时间也不见少,此刻便不得不加快些。
幸好路上百姓少,无需避让,才终于把时间补了回来。
就在这时,在他们的身后,一匹奔马由远及近,快速追来。
起初,随行的侍卫们并未留意,只道是什么人有急事,赶着进京,便示意车夫朝道路一侧让开些,可待那奔马越来越近,马上那道身影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有两名侍卫循着那动静,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忽而认出那人来。
“中郎将——不,”其中一人瞪大眼,冲那人唤,“靳、靳将军!是将军回来了!”
都是一同从营里练出来的兄弟,一听这话,都纷纷看过去,一声声带着激动的“靳将军”便唤了出来,尽管不再是熟悉的“中郎将”,但其中百感交集的情绪,却一点也不假。
马车渐渐停下,车门打开,萧元琮也自车中站了出来。
奔马行至近前,被迅速勒停,马儿似乎反应不过来,高大壮硕的身躯仍旧往前冲出一丈,马蹄高高扬起,几乎要将人从马背上甩下来,朝外喷吐着浓浓白雾的马嘴,更是发出长而尖锐的嘶鸣声。
瞧那马儿不正常起伏着的胸口,和微微发颤的四蹄,显然经一路全力奔驰,已到了极限。
马背上的靳昭撑着全部的精神,稳住自己的身形,在马蹄落下的那一瞬间,俯低身子,腰胯一掀,从马背上下来。
已到极限的马儿浑身骤然一轻,又鸣了一声,那贲张的鼻翼与摇晃的四蹄显示出它仍未缓过来。
有两名离得近的侍卫赶紧也下马过来:“将军——”
“幸好还有气在,”靳昭冲他们点了点头,二话不说,递过缰绳,“先牵着慢走一会儿吧,缓过来再喂水草。”
他是武人,自小与马儿作伴,先前不得已令那几匹马儿当场倒下,心中十分难过,此刻看到这最后一匹马还留着一口气,总想将其救回来。
若不是在这儿就遇到了太子,只怕连这一匹马儿也要断气。
侍卫赶紧接过缰绳,出于这些年来早已深入骨髓的默契,没有多问半个字,甚至在这一刻,心中忽而涌起一股酸楚,在寒冷的空气里,悄然红了眼眶。
这是他们羽林卫的主心骨,如今带着满身的风雪与疲惫,终于回来了。
靳昭没有说话,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便迅速转过身,行至萧元琮面前,单膝跪下。
“见过殿下,臣来晚了,不知殿下一切可好?”
萧元琮此刻已自车中下来,站在雪地里,看着曾经最信赖的手下,亦感到一丝复杂的情绪。
“阿昭,”他伸手按在靳昭的肩上,再弯下腰,双手托住靳昭的胳膊,将其搀扶起来,“回来就好。”
靳昭身上厚实的冬衣与铠甲冰冷一片,附着的那一层冰碴一触到温热的手心,便迅速融化,刺骨的寒意顺着毫无隔离的肌肤传递过来。
但萧元琮并未挪开手,而是待他起身站定,又亲自替他拂去两侧肩头凝结的冰霜。
“眼下正是时候,孤方才才接到消息,广陵来的队伍,还有半个时辰就要抵达京都,”他的目光转向远处苍茫的天际,轻叹一声,说,“好在你及时赶回来了,你是孤最信赖的人,孤的身边着实缺不了你。”
靳昭垂下眼,尽管因为连日的奔波,整个身子都如被水泡肿了一般,脑袋与双眼更是突突跳个不停,神魂仿佛也不在身上,但面对太子,还是沉声答道:“只要殿下吩咐,臣定万死不辞。”
太子才从城外回来,他看得出来,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出城,所为何事,他也不难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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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琰记得,当时手下的人将几经辗转的信送入他的手中时,特意交代了,是那位年轻英俊的傅大人,趁着旁听审案、记录文卷的时候悄悄递出来的。
这件事,他一直放在心头,今日冒险过来,自然要问清楚。
他才离京不过半年多,她便又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嫩小子!
“我记得他是太子的心腹,入了东宫当属臣,又被定下教导阿溶——”说到这儿,他的目光又看向她那碍眼的肚子,“你是不是还想让他教导你腹中的这个孩子?或是阿猊?”
云英自己动了动,直到觉得舒服了,才点头:“如此当然最好,傅大人可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只怕满京都的达官贵人,都想要延他为师呢。若妾的孩子有幸也能得傅大人指点一二,那便太幸运了。”
萧琰先前并未太留意这位傅探花,只记得此人在许州时的表现,还算有几分头脑与风骨,让他有些另眼相看,只是可惜进了太子的麾下,如今想来,那张白皙清秀的脸庞,看起来实在有些碍眼。
“什么探花,不过稍会舞文弄墨些罢了,生得如笔杆子似的,在真刀真枪面前,还不是命如草芥,”他冷嘲道,“依我看,你这两个孩子,就该多习武,文武双全,才是最好。”
云英知道他有这一身样样想与别人比一比的毛病,忽而就要发作起来。
“文武双全,少不得一个‘文’,傅大人擅文,是个中翘楚,”眼看萧琰面色不虞,她又说,“至于‘武’,殿下若愿意屈尊,偶尔指点一二,妾自然也求之不得。”
“少糊弄我,”萧琰知道她又在拐着弯地恭维他,让他重重举起,再轻轻放下,但他这才偏要问清楚,“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云英轻描淡写,“傅大人心善,为人正派,见不得我们孤儿寡母受苦罢了。”
“真的?”萧琰
眯起眼,怀疑地审视着她的表情,“你没有引诱他?”
云英面色动了动,轻笑一声:“他也算帮过殿下一次,就在殿下离开京都的那一日。”
她遂将端午那日,傅彦泽明明发现了他的蛛丝马迹,却没有当场告发给羽林卫的事说了出来。
萧琰冷哼一声,一点也不相信:“你想说,他是因为我,才帮你?”
云英摇头:“妾想说,他还记得殿下当初在许州的恩情——不光是对他的救命之恩,还有对许州百姓的救命之恩,傅大人是个心中有大义的人,他忠于大周朝廷,尽管从前一直倾向于东宫正统,但也绝非完全不懂变通之人。”
她在给他细说傅彦泽的好处,看起来,隐有替他日后用人做打算的样子,可说到底,还是在夸那小白脸。
“你这么了解他,”他揪住她的长发,微微用力,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什么时候了解的,在床榻上?”
他可没忘记,当初,她是先和靳昭好上的,这个女人的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云英毫不闪躲地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妾与傅大人之间是清白的。”
萧琰沉默片刻,终于慢慢放松下来:“暂信你一回。”
云英扭开脸,伸手整了整自己披散的长发:“殿下还要继续在妾这儿逗留吗?时间可不多了。”
连萧元琮都不敢久留,可见圣上真的已撑不住了。
萧琰自然分得清轻重,他和萧元琮一样,也是趁着这最后的喘息机会,到这儿来看看,的确该走了。
他将人抱着放回榻上,自己起身,弯腰在她的唇上重重吻过,手更是没规矩地在某处重重揉过一下,一双深沉的眼中迸发出惊人的亮光:“等我好消息。”
云英笑了笑,没有说话,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站直,昂首阔步,走出这扇门。
他不需要她的“祝福”。
第137章 属臣 将军可还记得穆娘子?
靳昭回京后, 没得半分喘息的机会。
一名侍卫牵着那匹精疲力尽的驿站良马入城照看,同时将自己的马儿让给他暂骑。
他就这样径直去了北衙羽林卫的营中,重新安排布防事宜。
实则先前手下们已安排好了人手, 各司其职,不会有大问题, 但他经营这支队伍这么多年,不必多言, 只在城门口,瞧见那几名手下满眼复杂、欲言又止的样子, 便猜到如今羽林卫中,定然人心不定。
待到营中瞧过,果然如此。
“将军!”一名从前与他和刘述都算亲近的手下, 趁着众人尚在忙碌, 忍不住含着满腹心酸对他说, “刘哥——他实在冤枉, 兄弟们都替他难过……”
靳昭面色沉了沉,没有立即回答。
他也知道刘述的情况,跟在太子身边多年, 不用多问, 单听消息,就能猜到其中内情。
“待这一回的事了了,我再去向殿下求情,兴许能从宽处理。”他说着, 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看向远方,微微波动。
他还记得,刘述成婚也不过一年有余,那一晚的刘述, 多么春风得意,对将来的前途充满希望,如今,却已成了阶下囚。
“此外,咱们能做的,也只有多多照应他的家眷了。”
手下迅速转过脸去抹了把眼睛,重重点头,说:“嫂子怀着身孕,不能太伤心,兄弟们近来都让家里的媳妇儿、姊妹常去陪着呢。”
他们大多也是寻常军户、平民出身,能做的只有这些。
待事情交代完,将众人的心思也暂时稳住,这才腾出空来,回了怀远坊的住处一趟——这个他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差一点成为她和他的家的地方。
一切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充满烟火气的街巷,朴素而生动的百姓。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还有好几个街坊认出他来,高兴地同他打招呼。
“阿昭回来了!你娘怎么没告诉大伙儿?”
“靳将军!这得有大半年了吧?可是回来陪殷大娘过年的?”
靳昭几乎没有回答,只是冲他们微笑,一直到回到家中,站在门边,看着正亲自握着笤帚,清扫门前积雪的年迈妇人,才开了口。
“阿娘,”他的嗓音含着一丝哽咽的颤抖,“儿回来了。”
殷大娘被冻得发红的两手握着笤帚柄,抬头呆看了他好一会儿,手指一松,那笤帚便倒在雪地里,竹竿的长柄发出脆响。
“昭儿!”雪地湿滑,她一脚迈出,才刚踩下,身子便颤抖着晃了晃,“你回来了!”
靳昭赶紧伸手扶住她的身躯,握住她因为过去常年做粗活,而变得干燥粗糙的手:“阿娘。”
“人瘦了,也憔悴了,”殷大娘看着他因为连日奔波而发黄、胡子拉碴的面庞,“定是没好好吃饭睡觉,快进屋来,在家好好歇息!”
母子两个一前一后进了院里,靳昭渐渐感到一阵恍惚,他这个寻常的家,仍旧还缺了点什么。
没有太多时间,羽林卫那边仍等着他,至多一个时辰,他就要再赶回去。
殷大娘给他热了一碗暖身的羊肉汤,也不多耽误他的时间,赶紧催着他换身衣裳,稍擦洗一番,便到屋里去睡一会儿。
卧房未变,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殷大娘每日都会替他打扫一遍,到如今,他突然回来,也只要烧着炭,让屋里热起来便好。
他实在太过困倦,几乎在脑袋一沾枕,便陷入昏睡。在眼皮完全阖上的那一瞬,他迟钝地感受到鼻尖萦绕的一缕极淡的熟悉的气息。
她来过,似乎仍有残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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