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城外二里处,吴王府兵也已在雪地中暂安营扎寨。
“照殿下事先吩咐,已派了三十人,乔装后入城中。”统领一见萧琰回来,立刻上前禀报情况,“殿下,十人到底少了些,是否再多点些兄弟进去?”
萧琰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一名侍卫,也不必下面人来伺候,自找了生好的篝火堆旁粗布竹条做的杌子坐下,摇头说:“便是再进去三十个又怎样?同那满京都的守备相比,不过是以卵击石。”
统领望着在白日里冒着烟气的火苗沉默下来。
算上各处城门把守着的京都守备军,整个京都的守卫至少有三万人,虽除羽林卫外,各部都还算不上太子的麾下,但在目前太子看起来仍占据绝大部分优势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倒向吴王这一边。
“就赌一把,”萧琰提起火钳,拨了拨火堆里的柴枝,面上并未有半分彷徨和退缩,“若胜,就此也算‘翻身’,若败,兄弟们便自谋生路吧,不必为我和他们硬碰硬。”
以太子的行事风格,只要他死了,这些府兵没了威胁,只要他们低头就范,太子为显仁慈,定会从宽处理。
统领见他如此潇洒无畏的样子,原本的那几分担心也一下消散,肃然道:“属下们只管听殿下吩咐,殿下让留守城外,属下们便留守城外,绝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他的话音扬得有些高,顿时被周遭好几人听到,他们纷纷转过来,朝着萧琰拱手:“绝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接着,再是周遭的人。
那一句话,就这样一圈一圈蔓延开来,直到最后,所有人都冲他高声道:“绝不辜负殿下信任!”
空旷的雪野中,不远处的官道上还有往来的百姓,听到这气势震天的动静,忍不住驻足朝这边
看来。
如今的大周,还有几个能被称为“殿下”的?除了宫城里的太子,恐怕只有吴王殿下了。
“要变天了!”百姓之中,有人仰天叹了一声。
天上的神仙打架,随便抖落一抔积雪,压到人间,便是血雨腥风。
众人看了一会儿,不敢逗留,匆匆朝城门行去,生怕错过了时辰,晚了城门戒严,便再进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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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傍晚时分,京都各处城门开始戒严,不再允许任何人出入,就连外出办差的官员们,都被拦在城门之外不得进入。
寒冷的冬日,城外是广阔的旷野,少有村落聚集,没有屋舍的遮蔽,北风呼啸而来,令人瑟瑟发抖,只得聚在一起,靠着人气暂时取暖。
而宫城内外,则一片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城中大多文武官员都已被召集入宫,此刻正按抵达的先后,与各自官职品级,依次跨入几道宫门。
傅彦泽只犹豫了一瞬,便自觉站入东宫左春坊的队伍里,与属臣们一同往圣上所在的延英殿行去。
其实他还有另一个选择,身为新晋探花郎,他除了在东宫任职,更是翰林编修,可以与翰林院的官员们站在一处。
就像齐慎,虽然兼了太子少师的职衔,也是东宫属臣之首,但他更是朝中文臣之首,如今郑家失势,几乎整个朝堂,都以齐慎马首是瞻。
他如今,便站在所有朝臣们的前面,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延英殿去。
傅彦泽的选择,在许多人看来,便是先表明了态度,站在太子这一边。
这本是众人意料之中,他本就是属臣,无可厚非。
旁边一名同僚冲他使了个眼色,伸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把,俨然是将他当作自己人的样子。
身为东宫属臣,走到这一日,他们的心里有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期待——天子即将驾崩,身为臣子,万不能表现出半点欣喜之色,这是大逆不道之举。
他们只好拼命压抑自己真实的情绪。
“快了。”那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十分悲痛的同僚,在挪开手的那一刻,低低说道。
一切尽在不言中。
傅彦泽看他一眼,没有回应他的话。这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这时,前面的两名同僚先跨上台阶,在看到高处的某道身影时,忍不住压低声说了一句:“靳将军回来了!”
傅彦泽离得近,听得真切,闻言抬头看去,果然见到延英殿高大的殿门外,靳昭正一身羽林卫中郎将的打扮,面色肃然地站在一旁,那双仍有疲惫之色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不断上行,候在殿外的文武官员们。
对此,傅彦泽并不觉得惊讶。
不但是因为早先太子的态度已然表明其要求靳昭赶回京都,更因为方才一路走来,他察觉到了羽林卫的侍卫们,在气势上有了微妙的变化。
旁人不知晓,那几个他从许州入京的路上,有过多日相处的侍卫们,虽算不上熟悉多年,但他素来心细,微妙的变化也能被他抓住。
先前,羽林卫中,因为接连更换统领,在靳昭之后,仍能镇住他们的刘述都被迫下狱,的的确确引起了一阵焦躁和紧张的气氛,今日,这种气氛得到了缓解,此事只有靳昭能做到。
同是东宫属臣,靳昭作为最受信赖的一员武将,越发让他们如吃了定心丸一般。趁着大臣们仍未来齐,不少属臣们都依次上前,同靳昭打招呼问候。
傅彦泽站在后面,没有急着上去,而是等前面的众人说得差不多,才跨到阶上,冲靳昭行了个礼。
“靳将军,许久不见,近来一切可好?”
靳昭沉沉点头,赶紧伸手将他扶起来。以官职论,他自然远在傅彦泽之上,但先前那短暂的相处,让他对傅彦泽留下了极佳的印象,如今,得知他高中探花,顺利走上仕途,心中很是为他高兴。
“傅大人多礼了,快快请起。我路上虽赶得急,但好在不辱使命,解决了吐谷浑王庭的内乱,也未误了入朝的时候,现下一切都好,多谢傅大人关心。”
在旁人看来,他们二人早有旧交,在此遇上,多说一两句,也无可厚非。都是读书人,尽管还有人要等着与靳昭叙话,但既然傅彦泽还未说完,他们便耐心地等在几步之外的地方,没有急着涌过来。
寒冬腊月,延英殿建于高处,令众人颇有几分不胜寒意的瑟然。
在呼啸的冷风中,傅彦泽站直身子,没有退开,而是悄然挪近了半步。
那半步,在旁人眼里看来,微不足道,没什么异常,而靳昭却在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他还有别的话要说。
果然,下一刻,他便垂下眼,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散在风声中,只有极轻的一缕被裹着,钻入靳昭的耳中。
“将军可还记得穆娘子?”
靳昭目光一顿,按在刀柄之上的手无声地收紧。
他没有回答,不明白傅彦泽是何时知晓的此事,更不知其意欲何为,只是警惕道:“大人这是何意?今日时机关键,恐怕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望大人分清轻重缓急。”
他不愿在这时候和傅彦泽因为云英的事起冲突,一来,他相信傅彦泽的为人,尽管不明就里,但下意识认为傅彦泽不是那等会拿此事来大做文章要挟他的人,二来,则是他不愿将云英牵扯到今天的事中——傅彦泽在这样的时机提此事,定然别有用意。
“靳将军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将军的为人,傅某一直钦佩不已,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才想将事情告知将军。”
他深吸一口气,维持着面容的平静,在外人看来,他们二人的面色严肃,不过是因为殿中即将驾崩的天子。
“京郊行宫中,根本没有什么怀了身孕的燕禧居宫女,从头至尾,都不过是穆娘子罢了。”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等着看靳昭的反应,趁旁人还未等得不耐烦之际,再度冲靳昭行了一礼,转身回了属臣的队伍中。
第138章 入城 龙潭虎穴。
寒风中, 靳昭怔在原地,久久没有回神。
他的面色仍然平静,内心却已掀起惊涛巨浪。
傅彦泽并未把话说得十分明白, 但他只稍一思索便懂了,这是在告诉他, 真正怀有身孕的人,是云英。
也许是出于多年来对太子习惯性的感激和信赖, 他打心底里不愿意相信傅彦泽的话。
可是傅彦泽与他无冤无仇,甚至过去也算得上有一两分交情, 为何要骗他?难道,在他离京的近一年里,傅彦泽已暗中倒向了吴王那一边?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许州一事, 傅彦泽应当也同时对吴王留下了极佳的印象。
他试图在心里说服自己, 不要轻易相信旁人没有根据的只言片语, 毕竟,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与抉择, 可是, 不知为何,耳边有个隐约的,无法完全按下去的声音,正悄悄提醒着他:
也许, 傅彦泽说的都是真的。
至少,以他多年来对太子的了解,这的确符合太子的行事风格……
“靳将军!”又一道饱含情绪的嗓音将他暂时拉回神来,“一别多时, 如今总算回来了,我等终于可以放心了!”
是另一名东宫的属臣,资历很老,年岁亦长,也算是看着他一步步走上将军之位的,对于他的归来,更觉如吃了定心丸一般。
靳昭维持着面色的平静,冲这位属臣点头致意。
他已尽力让自己忽视耳边那个提醒的声音,可是,在离开时就已深埋心底的那颗种子,到底还是悄悄生根发芽了。
那是压在心底柔软处的一粒沙,让他不能不介怀。
其实早在和云英将话说开,各自分别的时候,他不是没料到会有今日。他不是多么大度多么洒脱的人,对她有身孕一事,也有难以克制的酸涩和嫉妒,可分开了就是分开了,他再不甘,也无话可说。
真正让他感到痛苦的,是太子明明已将她要了去,却连她有身孕这样的事
,都无法光明正大地告诉所有人,还要借着别的不知名的宫女的身份来掩人耳目。
也许将来随着殿下践祚,情况会有转变,可眼下,本也不必再有太多的顾虑——同吴王之间的争斗,眼看已到最后关头,根本不会再太多地受到这些虚名的影响……
就在他不时神游之际,殿前陆续赶来的文武官员们,已各自站到相应的位置,面朝延英殿正门的方向,等待最后的情况。
此番召众人入宫,用的也是替圣上祈福的理由,眼下,延英殿内外,经幡猎猎,念诵之声不断,在寒冷的冬日傍晚,形成一股既沉重,又紧张的萧瑟氛围。
从各地入京朝见的武将们,也从暂居的宅邸、驿站赶来,此刻正站在一起,乍看虽与京中的文武官员们不分彼此,可再细看一眼,就能发现两边队伍之间一道不太明显的分界线。
其中,站在地方武将最前面的,是官拜陇右、灵盐二道节度,手握十万边军,镇守西北多年的大将军徐胜。
他面色肃然地站在阶上,冲四下看了看,仿佛在找人似的,过了片刻,在众人都不再出声,周遭只闻僧人念诵之声的时候,他忽然提气,沉声喝问:“敢问太子殿下,为何不见吴王入宫侍奉?”
话音落下,一旁的京官们纷纷侧目,面含震惊地看着他。
而站在他身后的地方武将中,有几名悄悄挪动脚步,站得与他拉开少许距离,也有另外几名,毫不畏惧地附和。
“是啊,圣上素来钟爱吴王殿下,这等时刻,怎能不容吴王入宫探望!”
“听闻从广陵赶来的吴王府兵队伍,今日已抵达京都城外,大雪天里,缘何未见其入城而来?”
京官之中,齐慎年迈,受不得风寒,已被请入延英殿中,站在门槛内一步,此刻听到他们这般咄咄逼人地质问起来,身形岿然不动。
站在外面的臣子们迅速揣摩此刻的风向,有人当即顶了回去:“吴王乃是已出京就藩的亲王,按大周律法,无诏不得入京,更不用说他那三千府兵!难道你们想要他谋反不成!”
“无诏不入,如今圣上久病,哪里还能有诏书?太子身为人子,理应遵圣上心意,令吴王入城才对!”
“是啊,况且,吴王入京之前,早已上疏朝廷,抵达京都后,更未擅自入城,如何就要用上谋反这样大的帽子?”
徐胜沉着脸,等他们说完,方最后道:“我看,恐怕是你们这些朝臣,要置吴王殿下于死地,才想出这样的借口!”
他是文人出身,投笔从戎而成的武将,从前很少在众人面前露出厉色,以至于这些年来虽在地方成了一员大将,得到许多大臣们的赞赏、钦佩,但在他们的印象里,一直记着的仍是他从前那副文人模样,此刻见其骤然发难,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靳昭站在原地没动,搁在配刀上的手,却从原来靠近刀鞘处的位置,悄然挪到刀柄正中,五指更是牢牢握住。
这时,正殿中,终于传来萧元琮的声音。
“徐将军言重了,”他从天子的榻边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来到殿门边,声音平稳,并未被徐胜的气势惊到,更未因此透露半点怒意,“父皇宠爱二弟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事,孤自然不会阻挠他入宫探望、侍奉,早些时候,孤已派人到朱雀门外等候,想必,一会儿就要有消息了。”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的话音刚落下,不远处,西面的三道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有人从马上翻身而下,飞奔过来:“太子殿下!从大将军自朱雀门传来消息,说——”
他跑得气喘吁吁,声音被寒风割得高高低低、断断续续,刚要继续说,忽而又像想起了什么,对上众臣各异的目光,又收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