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元琮无神而迟缓的眼珠再次动了动, 慢慢向她转来, 呆滞地看着她,似乎闪了一线光芒。
“起来。”
他的嘴唇颤抖地蠕动一下,用气声说出这两个字。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本能的反应, 仍是让她起身,以免身子不适。
有那么一瞬间,云英感到鼻尖一酸,一股泪意迅速积聚在眼眶中, 几乎就要溢出来。
她抿了抿唇等那股酸涩感完全过去,才轻声道:“奴婢坐着呢,不觉得难受。”
萧元琮从来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她一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哪怕她内心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男人。
如果没有那样一个父亲,没有从小到大受到那么多制约,长久处在重重危机中,他定能成为一名受万民敬仰的储君,乃至天子。
可惜上天就是如此不公,给了他不俗的才能,更给了他那样的身份,让他,乃至他身边的大多数人,都认为他生来就该拥有那个位置,然后,再生生将其夺走。
如此残忍,让人忍不住感到唏嘘。
萧元琮扯了下嘴角,目光迟缓地向下移动,落到她被榻沿挡住一半的腹部,渐渐流露出遗憾和无力。
他从没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他答应善待你。”他奋力地蠕动唇瓣,用极其虚弱的气声说出这几个字。
声音太小,云英起先没有明白他的话,可瞧他已几乎没有力气,只是撑着最后的精力,同她交代出这话,她实在不忍心让他再重复一遍,只好在心中反复回想,这才明白过来。
“他”自然指的是萧琰。
她垂下眼,再次掩住其中泪意,心中的怜悯之意在这一刻几乎到达顶峰。
“殿下这时候还为奴婢担心,让奴婢实在无以为报。”她轻声说着,忍不住握住他的一只手。
她不禁想起当初在城阳侯府中,最绝望的时候忽然遇到太子时的情形。那是走投无路的人,好不容易抓住救命稻草,是已溺水的人,无助扑腾时,抱住一根浮木的感觉。
太子是她的救命恩人,即便这恩情,在后来的许多事发生后,已尽报答,但对云英而言,这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
“奴婢答应过殿下,若将来有能帮得上殿下的地方,定要报答。”
那是她才入宫时,偶然之间,与太子的一段对话。那时,只以为是一句戏言,根本不可能有成真的那一日,毕竟,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天潢贵胄,而她只是个小小的婢女,在那些达官贵人的眼里,几乎卑微到尘埃里。
她本想在最后一刻告诉他,关于她腹中孩子的真相,可是现在,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为什么不让他走得轻松些,走得少些遗憾?这样残忍的真相,就让它永远都烂在肚子里吧,只当是兑现当初那句诺言。
萧元琮已说不出话来了,呼吸亦是微乎其微,目光定在云英的身上,呆滞的,好半晌才挪动开些,似乎越过了她的肩头,看向更远的地方,仿佛那里,有他一直想要得到,却一直没有真正触碰到的东西。
生机就如握在手中的沙砾,飞快地从指缝间流逝,直到所剩无几,唯有眼中那两点光,显出他还残存有最后一线知觉。
云英扶着后腰,挪动身子,好离他更近些。
“也许他也不会如愿,”她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殿下的身边曾有那么多人,他不见得就会顺利得到那个位置。”
这是她的直觉,一种随着待在他身边的时日,一点点养成的一种直觉。
萧元琮似乎听到了,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嘴唇再次蠕动,却连那点气声也没有了。
云英清楚地看到他的口型,待在他的身边一年多,她几乎没看到过他说这两个字,可还是一下就猜到了。
“齐慎。”
下一刻,他眼里最后的光芒也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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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英殿外,礼部的官员、差役,还有数不清的内监,已进入料理天子身后事的过程中。
而先前晕厥过去的大部分官员,却仍旧没醒,反倒是最为年迈体衰的齐慎,在太医施针、喂参汤后,率先清醒过来。
一直守在延英殿附近主持大局的萧琰得到消息的时候,才刚听赶入宫中的府兵统领回报这一路的情况。
“兄弟们入城时,不曾打扰任何城中百姓,沿途过来时,也许是天色太早,没见到多少人迹,又或者是天子骤然驾崩,令百姓伤心惊惶,纷纷选择闭门不出,至于宫中,亦有十几名内监、宫女想要趁乱逃走,不过,并未引起太多混乱,完全可以控制。”
萧琰淡淡“唔”一声,并不觉意外,早在谋划今晚之事时,便已料到如今的结果,只要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便可。
他更关心的是云英。
“她呢,来了吗?”
没有指名道姓,副将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答道:“已照殿下吩咐,一瞧见城中的烟花,便派人去行宫接来穆娘子,娘子已在属下们的护送下顺利入宫,眼下,应当正在东宫。”
一听“东宫”二字,萧琰立刻皱眉。
“去那儿做什么?谁让她去的?”
副将看他一眼,赶紧撇清关
系:“是穆娘子自己要求去的,一入宫便过去了。”
萧琰的面色顿时变得有些不快。
“属下听说小侯爷还在东宫,兴许娘子是关心孩子……”副将想了想,补上一句。
就在这时,一名内监匆匆跑来,报道:“殿下,齐相公已醒了!”
萧琰闻言,暂将方才的不快按下,一面往那边去,一面问:“齐相公情况如何,一切可好?太医怎么说的?”
内监答道:“太医说,齐相公是悲愤交加,急火攻心,才导致突然晕厥,眼下已缓过来,暂无大碍了。只是……齐相公要见殿下,他说——”
内监似乎有些犹豫,不知这话该不该直接说出来,但想到萧琰很可能立刻便要过去,还是得提前告诉他才好有所准备。
“齐相公说,殿下是不忠不孝、谋权篡位的逆贼,绝不会让殿下得逞……”
萧琰才刚刚缓下来的脸色再度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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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阳殿中,同样一阵忙乱。
萧元琮终于还是在无限的遗憾与伤痛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座只比天子的寝居稍小些许的寝殿中,充斥着各种哀哭声。
除了余嬷嬷难以克制的哀嚎,还有属臣们此起彼伏的恸哭。
他们都是真心的,余嬷嬷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谨守的刻板严厉,被忽然打碎了内心最强力的支柱,感到一切轰然倒塌的情绪发泄,属臣们便复杂多了,既有对太子的忠诚,也有对自己的哀叹。
内监们在王保的带领下,开始布置寝殿的装饰,为太子的身后事做准备。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似乎都处在一种惶惶不知该往何处去的状态中。
就在这时,尤定从外面匆匆跑进来。他到底年轻,哪怕从前一贯聪明,跟在王保身边几乎没犯过错,此刻也变得毛躁起来。
“延英殿出事了,”他并未压低声,直接与王保汇报,而是直接大声说了出来,似乎这时候,这些细小的规矩,在他看来已不再重要,“齐相公醒来,正嚷着吴王是逆贼,要坚决抵制吴王夺权篡位!”
殿中静了一静,这是众人都没想到的结果,可再一深思,又觉合乎情理。
齐慎是三朝元老,从来都是最遵从礼法规矩的,不论是当初扶持才刚驾崩的圣上继位,还是后来一路辅佐太子,屹立朝堂不倒,他都谨守着规矩,一步不曾逾越。
旁人这样说,兴许是出于私心,或是有别的目的,齐慎却绝不会被任何人怀疑他的用心。
身为文臣之首,他都如此表态,岂不是意味着,吴王的继位之路,也许还会有变数?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忽然开始热烈地交头接耳,仿佛再度找回了主心骨一般。
“从光,你说,这是不是咱们东宫的一个机会?”方才那名同僚好不容易静了一会儿,偷偷抹了两滴泪,此刻又开始在傅彦泽的耳边悄悄说话。
傅彦泽没有说话,甚至不像方才那样仍旧听着耳边的话。他已经完全不掩饰自己的目光,直接落在那个女人的身上,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不过,这样的举动,在已经各怀心思的属臣之中,并不起眼。不少人也时不时看向那个女人,似乎在透过她,考虑着太子的身后之事。
就在一道道各异的目光下,云英撑着榻沿,重新站起身来,披上自己的氅衣,绕到旁边,离开了少阳殿,就像来时一般,仿佛这儿再没有能令她在意的人和事了一般。
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儿还有另一个与她关系密切的人的存在。
傅彦泽跪在地上,双手无声地紧了又紧,终于在身边的同僚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猛地站起身来,朝着外面走去。
整个东宫正一片大乱,从前的许多宫女和内监正四处奔逃,有几名属臣也已出来了,混迹在人群里,因未像延英殿那般点满了灯,四下大半画面都隐在黑暗中,倒让傅彦泽显得并不起眼。
他远远盯着走在前面的云英,目光不敢错开分毫,生怕一眨眼,便跟丢了。他有满腹的疑问,想要她一一说清楚。
很快,她进了宜阳殿的一间偏殿之中。
殿中点了灯火,不算太亮,屋门微敞的时候,两道小小的身影正扒在高高的门槛边,显然是皇子溶与阿猊。
原来是过来找孩子了。
傅彦泽的脚步顿了顿,站在台阶一侧,离附近匆匆往来的人群不远。他想多给她留些时间,与孩子团聚,毕竟,自她生下阿猊后,大部分的时间都处在母子分离的情况里。皇子溶更是没了父母,如今,连太子这个靠山也倒了,所剩下的,似乎也只有这个乳母了。
那本该是他未来的学生,他自然更多一分恻隐之心。
然而,还没等他靠近,另一道有四名侍卫跟随的熟悉身影便已快速赶来。
那人直接跨上宜阳殿的台阶,伸手挡住正要被阖上的门扉,高大的身形直接挤了进去。
傅彦泽年轻,目力不错,哪怕光线昏暗,距离稍远,也看得出来,那是本该在延英殿中应付朝臣的吴王。
第143章 拂袖 现下正在宫中的大牢里关着。
偏殿之中, 云英才牵住两个孩子的手要往里走,便听到身后传来丹佩惊讶中带着恐惧的声音。
“殿下!您要做什么!”
此刻,整个宫中, 还能被称为“殿下”的,已只剩下一人。
云英立刻停住脚步, 猛地回头,果然看见萧琰已经不由分说地挤开丹佩, 跨进殿中。
他看也没看丹佩和绿菱,目光在四下快速扫视一眼, 最后落在她和两个孩子的身上。
“出去。”他冷冷吐出着两个字,却不知到底是对谁说的。
没人挪动脚步,丹佩和绿菱对视一眼, 有些不知所措, 只好眼巴巴看向云英。
两个孩子则都一脸懵懂地看着萧琰, 目光中带着好奇和困惑。他们年纪太小, 虽然聪慧,但忘性极大,萧琰从前就与他们不亲近, 只见过寥寥数面, 再加上离京已有大半年,他们根本认不出来。
阿溶被教养得极好,仰头看着眼前的人,被云英牵住的小手轻轻挣开, 两只肉呼呼的小手和抱在一起,冲萧琰做了个揖。
“敢问你是何人?此处是阿溶的寝殿,为何要叫出去?”
那奶声奶气的话,听起来竟颇有一种镇定自若的小大人的气势。
萧琰一直落在云英身上的目光, 终于往下移过一些。
“小兔崽子,”他冷笑一声,怒气似乎已要按捺不住,“我是你二哥,这儿从前是你的寝殿,但如今,整个皇宫,乃至大周,都要变成我的了,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就得从这儿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