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的吩咐并未落在具体的人身上,内监们自然不能动手拿人,而随他入宫的那些侍从,也还在殿外,殿中能听到他话的,也只有仍然守在龙榻之畔的天子禁军。
同羽林卫忠于东宫一样,禁军忠于天子,而如今,天子已经驾崩,大周尚未有新的君主,太子也已被击败。
他们犹豫一瞬后,似乎一下认清形势,立刻鱼贯而出,将残留的羽林卫们统统押解。
倒在地上的靳昭在这时终于有些回神,失血的感觉让他眼前有片刻模糊,但仍旧费力地转过头,看向延英殿殿门的方向。
“别看了。”耳边传来傅彦泽低低的话音,他不知何时已经跪到靳昭的身侧,趁着众人不得不为天子驾崩而跪地痛哭的时候,从自己的官袍上撕下两段,用力扎在靳昭腰腹之下的伤处,“将军已尽力了,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他包扎的手法不算太笨拙,这还是当初入京的路上,靳昭教他的。
他此刻心中滋味复杂,对靳昭亦佩服得无以复加——哪怕自己先前说出了穆娘子的事,靳昭也没有因此做出任何对不起太子的举动。
这是靳昭的报恩,希望以自己的忠诚,报答太子过去的恩情,也许,还隐隐盼着能因此让太子念旧情,使穆娘子也过得好些。
“靳将军,恩已报完了,大局已定,不必强求。”
靳昭抬眼,望着眼前已经变得模糊的灯光,慢慢闭上双眼,陷入昏迷。
第141章 现身 那、那不是穆娘子?
城外的府兵们始终等在营地之中。
随着最后一丝天光也消散在远处的天际线, 寒冷逐渐透过厚实的鹿皮衣裳,往他们的骨头缝里钻去。
他们不是没熬过酷暑寒天,没经过刀枪箭雨, 这种艰难的状态,并不会让他们有太大的动摇。
此时此刻, 最难熬的,是内心的彷徨和紧张, 未来的不可预料,让人着实感到不踏实。是一直以来的信赖, 让他们能保持镇定和耐心,不慌不忙,安静等待。
城楼上一直远远瞭望、观察着他们的京都守备军们忍不住再度刮目相看。
“这些皇子身边的亲卫, 原以为是一堆草包, 撑不了多久, 没想到竟能扛这么久。”一名副将忍不住感叹。
“听说吴王与地方上不少将领交好, 想来是有缘故的。”从宏想着先前萧琰独自一人入城时,毫无畏惧的样子,忍不住刮目相看, “换作是我, 也
会欣赏这样的皇子。”
不过,眼下并非乱世,甚至还算得上是少有的太平之世,大周需要的, 似乎并不是吴王这等精于战场谋略与纷争的雄主……
这些话,不过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从宏没有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 这不是他们该议论与考量的事,他只管听朝廷的命令行事。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城内的天空中,传来一阵烟火爆裂的动静。
深色的夜幕中,寒风呼啸,一切都似被冻住了,而天空中炸开的暖色火花,就像一把淬火的刀,倏然划破坚冰,滋啦啦,带出水汽的沸腾。
“什么情况!”从宏一惊,赶紧派人去打听消息。
还没等那火花在天空中完全湮灭,远处又传来一阵阵连绵不绝的鼓声。
他不敢再出声,连忙屏息凝神,细数着那鼓声,目光不由一凛。
“圣上驾崩了!”旁边的副将也听了出来,对上他的视线,压低声音道。
城楼上的守卫们渐渐也反应过来,都无声地对视一眼,感到周遭本就有些紧张的氛围变得更加萧肃。也不知道宫中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从宏叹了一声,猜测道,“想来还要僵持许久,京都才能有太平。”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副将还未接话,远处府兵们所在的营地处,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教人感受到他们的欢欣鼓舞,仿佛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紧接着,其中统领模样的那个,便站到前面,冲众人发号施令,不过几息的工夫,那阵欢欣便被压下,所有人都开始收拾行囊,一副即将进京都的样子。
从宏惊了一惊,一面对他们的训练有素、行动如风感到说不出话来,一面猜测方才除了钟声之外,天空中炸开的烟花,是不是吴王与他的部下们约好的信号,代表着吴王已控制住局面,翻盘成功。
如果是真的,那便太令人吃惊了。
他身为京都守备大将军,比任何人都清楚,京中不可能藏下任何能帮得上忙的人手——那须得是几百上千的人马,就像外头那些府兵一般。
城楼上的其他守军也终于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又过了近两刻后,那名被派出打听消息的侍卫才终于匆匆奔回。
“大将军!”他一下马,就狂奔而来,身上的铠甲发出凌乱的声响,“宫里——宫里出消息了!圣上驾崩,太子、太子也已至垂危之际!”
“竟真是如此!”从宏瞪大眼,城楼底下,那三千府兵们已集结完毕,快速行进至此,却并未有要求守卫立即开门,而是仍旧等在外面。
只是其中有一队人马,大约三十人,脱离了队伍,朝着相反的方向,踏雪而去。
漫漫长夜已过去大半,从宏又在冷风中干等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确定那群人的确暂时没有要入城的意思,才退回营房中歇下。
这一睡,便是两个多时辰。
再醒来的时候,已近每日城门开启的时刻,宫中没有发来指令,便要照常开启城门。
副将等在门边,见他出来,赶紧上前,轻声道:“将军,离开的那队人回来了,他们护送了一辆马车回来。”
“什么马车?”从宏揉了揉还有些发胀发酸的额头,迅速提起精神就往城楼上去,他不记得京都附近还有什么人是同吴王有关,却还未入京都的。
“那是行宫的马车。”
从宏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再度加快,从城楼处探身下去,果然看到,正在缓缓打开的城门外,府兵队伍已排列齐整,等待入城,而在他们队伍的前面,果然有一辆马车,被十几人围在正中。
行宫的马车与宫中形制相近,只几处漆色有细微差别,这是为了让每处的城门、差役迅速认出,尤其是出入城门时,可以迅速放行。
从宏几乎一下就认出来了,的确就是行宫来的马车。
京都郊外数座行宫、别苑,如今还住着人的,只有一处,便是先前由太子安置的那名怀了身孕的宫女,每隔一两日,宫中就会有不少供养之物送出去。
“难道……吴王这么快就要赶尽杀绝了?”
从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中莫名有些怜悯这位不知名的宫女——好不容易有了飞上枝头的机会,可腹中的金枝玉叶还未及生下,就已成了祸胎孽根,真真让人感到惋惜。
马车很快进入城内,借着清晨的熹光,驶过还没太多人的朱雀大街,朝着宫门的方向行去。
昨晚的钟声已经传遍全城,城中的百姓们也已得知天子驾崩的消息,整个京都都沉浸在悲痛寂寥的氛围中,宫门外,也没有寻常从各个坊间赶来参加朝会的大小官员们——一整个晚上,他们都留在宫中,天子的身后事,已在进行之中。
只有东宫内外有些不同。
萧元琮已被送回少阳殿,在一众内侍、宫女们的低泣声中,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
他已坚持了数个时辰,韩太医始终守在殿中,也不替他拔去插进心口的那支竹箭——竹箭短小,早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被强劲的力道紧紧包裹着,不时有鲜血渗出,一旦被拔去,便会血流不止,迅速咽气。
萧元琮的意识早已模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更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什么,耳边隐约传来哭泣的声音,他已不大能辨得清到底是何人,只是多年来深入骨髓的习惯,让他知道,其中定有余嬷嬷和王保这二人。
“殿下……”余嬷嬷跪在榻边,早已哭得肝肠寸断,再流不出泪来,“老奴对不住先皇后!”
她仿佛一夜老了三十岁,原本干练笔直的身躯佝偻在榻边,满面皆是憔悴和绝望。
当初,先秦皇后去世后,她曾发誓,要用一生心血好好照料太子殿下,没想到,却眼睁睁看着他在这么年轻的年纪里,就遭此劫难。
没人比她更明白太子的孤独,明明身在皇家,身份尊贵,却偏偏可以用上“可怜”二字。
“这世道,为何待殿下如此不公!”余嬷嬷跪坐着,无力而绝望地趴在萧元琮的胳膊旁,也不知安静了多久,忽然抬头,将这些年来一直压在心里的不满说了出来,“明明都是陛下的孩子,为何过得这样艰难!”
已经神智模糊了许久的萧元琮,再度被麻木的疼痛拉回了神。
他张了张干燥的嘴唇,蠕动两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王保的情绪比余嬷嬷再内敛些,从头至尾只是红着眼眶,什么也没说,见状拿了沾水的帕子,在他的唇间擦了擦。
这便算是最后尽忠的方式。本是高高在上的储君,从来都以最完美的一面示人,如今即使败了,也要让他走得体面些。
“嬷嬷,”萧元琮气若游丝,发出的声音宛若呓语,“结束了,别哭……”
余嬷嬷哪里忍得住,已然干涸的双目再次变得通红。
而东宫其他属臣们,则像先前守在天子病榻外一样,再度守在太子的榻前。
有少数几名属臣,也许是因为过于害怕,也许是为了尽快划清界限,已经像年迈的齐慎一般晕厥过去,被暂时留在宫中,由太医们瞧着。
余下的大多数人,则还是选择跟来了东宫。
他们的身份,决定了他们的立场,先前那么多年,对太子也从来忠心,根本不是“临阵倒戈”便能洗清的。
傅彦泽也在其中。
“真是没想到,局势会在转瞬间扭转……连靳将军都受了重伤。”方才在延英殿外同傅彦泽悄悄说话的同僚再度在他的耳边低语,“从光,你可以不来的,毕竟你才入朝还不到一年。”
傅彦泽沉默了片刻,轻声说:“照官职而言,我便该出现在这儿。”
不知过了多久,少阳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熬了整整一夜,却半点没有困意,一听到动静,在外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已先一步朝外看去。
殿外天色微亮,殿门开时,外头的寒意被卷入殿
中,激得众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而就在那逐渐打开的一方天地里,一个身披氅衣的美丽女人踏了进来,朝着卧榻的方向快步行来。
她的脚步十分轻盈,身形亦没有因为氅衣的包裹而显得太臃肿。然而,最吸引众人目光的,不是她浸润在寒风中后变得格外惊艳的白皙皮肤与鲜艳红唇,而是她脱下氅衣后,露出的隆起的小腹。
“那、那不是穆娘子?”旁边安静了一会儿的同僚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她怎么来了?还怀着孩子……先前明明说是其他人——”
说到这儿,他慢慢回过味来,哪有什么其他人?分明就是这个乳娘!
所以,怀着太子孩子的,是这个乳娘,这个早就有过不少传闻,还被太子亲自澄清过关系的乳娘!
属臣们几乎都已反应过来,原本颓丧而沉痛的气氛被冲淡了几分,忍不住悄悄议论起来。
傅彦泽没有说话,只是抬着头,看着从殿外一点点走近的云英。
不过,从头到尾,她的目光都落在榻上的萧元琮身上,半点没有移动,从他面前经过时,更是没有一点停留。
傅彦泽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垂下眼,悄然握紧身侧的两手。
她怎么会来?这时候,城门才开,定是提早自行宫出发,才能及时赶到。
如今宫中已被吴王控制,她能进来,显然已得到吴王的首肯。吴王想做什么?这个女人自己又打的什么主意?
他越来越怀疑这二人之间的关系。
第142章 变数 就让它永远都烂在肚子里吧。……
跪坐在榻边的余嬷嬷瞪眼看着忽然出现的云英, 张了张口,眼里还带着残存的悲愤,似乎像说点什么, 可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起身, 退到后面,让出位置。
到这时候, 她早已妥协,不论这个女子如何, 都是太子喜爱的女子,怀了太子的孩子,兴许, 也是太子在弥留之际唯一的安慰了。
“殿下, ”云英一手扶着腰, 一手搭在榻沿上, 缓缓半跪坐到脚踏上,轻声道,“奴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