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之事,孤不得不行非常之事。”萧元琮未料他会当场提出此事,这时,终于慢慢明白过来,徐胜真正欣赏萧琰的原因,大约就是这股相投的脾性,“待除去朝廷内忧,自当一心为民。”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的决定有违仁义明君之举,但对他来说,其实早已没了更好的选择,被架在一个“完美”的木框里,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被所有人诟病。
徐胜不再说话,以行动表明他的态度。
萧元琮闭了闭眼,长叹一声,举着的手就要落下。
这时,靳昭没等他下令放箭,率先蹿了出去,挡在他的面前,朝着萧琰的方向冲去。
他不愿见到羽林卫手中的羽箭射向那些功勋卓著的武将们——尽管事后,他们仍然会受到许多责罚。
然而,然而,就在这时,萧琰摸在腰间革带处的手忽然往衣襟处一探。
厚实的冬日鹿皮衣裳里,赫然出现一把弩机。
不是京都军营中常见的大型弩机,而是一把从未见过的,只比他的巴掌大上一寸的微型弩机,箭槽口,叠了两只不足三寸长的竹箭,摸在手中时,甚至像是孩童的玩意儿一般,半点不会引人注意。
只见他一边迅速朝一旁闪开,躲避靳昭已挥至近前的长刀,一边举起弩机,冲萧元琮所在的方向瞄准。
与此同时,他的身边,从徐胜开始,到随行的侍从,都从衣襟之内迅速取出这样一只精巧的弩机,不同的是,他们同时从腰间摸出一把准备好的竹箭。
弩机太小,射程自然缩短,趁着周遭的羽林卫们靠近时,徐胜等人迅速将竹箭射向他们。
竹箭太小,亦不会如寻常大型弓箭那般造成巨大的伤害,但只要射中,竹箭嵌入皮肉,流淌出鲜血,便能造成动作中一瞬间的迟滞,趁着这一瞬的迟滞,他们中已有好几个人一脚踢向羽林卫侍卫们那紧握配刀那只手的手腕。
手腕一震,五指便有松动,那长刀便也被一把夺走。
这一连串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仿佛已经练了不知多少次,显然是早已设计好的,专门用来对付训练有素到几乎无懈可击的羽林卫侍卫的。
众人到这时才发现,做出这一串动作的,皆是那些武将们的随从,而这些原本并不起眼的随从,似乎是吴王的府兵!
他们不是毫无倚仗,只是赌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更大!
不过,羽林卫有数百人的规模,个个训练有素,即使暂时被他们出其不意的攻击一连抢了许多配刀,拖住了速度,陷入混战,也不会持续太久。
萧琰必须抓紧时机,迅速命中。
“殿下接着!”一名手下将夺来的一把长刀冲他抛来。
寒光在夜色下格外渗人,萧琰毫无畏惧,蹬足而起,稳稳接住刀,和徐胜一起迎击靳昭。
三人都是上过沙场,见过真章的,徐胜因是文人出身,在武力上稍有逊色,而萧琰一手要拿弩机,无法使出全力,亦有掣肘。
两人合力,对上全力以赴的靳昭,竟然旗鼓相当。
“掩护殿下入殿!”
靳昭一边双手握刀,一边冲身后的属下们吼道。
屋檐下,人影幢幢,数道身影将萧元琮挡在后面,便是羽林卫中最好的射手,也不见得能瞄得准。
然而,萧琰在这几个月里,早已用弩机练过不知多少回,为了达到最好的效果,他不知试过多少次,找到最合适的距离,也不知对这小小的玩意儿精心改良过多少次,早已熟练得在睡梦中也能准确无误地射出一箭。
只见他挥刀挡开靳昭的一击,将其暂时交给徐胜对付,同时脚下一蹬,自台阶上高高跃起,趁着身体跃升至最高点的那一刹那,对准目标,扣动扳机。
咻的一声,短短的竹箭自弩机中飞速射出。
靳昭瞳孔微缩,屏住呼吸,想也没想,凭着本能,丢开手中长刀,飞身迎着竹箭铁制的箭镞挡去。
噗呲一声,极细微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嵌入他的小腹一侧,与此同时,徐胜手中的刀,也恰好落到他的左腿处。
锋利的白刃,割开厚实的鹿皮长裤,划入新鲜的皮肉中,带出一股淋漓鲜血。
而就在这时,萧琰手中的扳机再度被扣下,第二支竹箭朝着同样的方向破空而去。
第140章 昏迷 靳将军,恩已报完了。……
从小的艰苦生活, 和多年从军经历,让靳昭对疼痛早已习惯。
他本因连日的奔波而感到神思恍惚,这一刀、一箭, 却忽然让他异常清醒,本就极佳的目力, 在这一瞬间,更像是被完全激发出来了一般, 清晰地看到自那弩机里射出来的第二支竹箭。
铁制的箭头,在寒冬冰雪的映照下, 泛着森森银光,就那样对着他身侧的空档而来。
他知道,那弩机里只有两支箭, 也知道此刻太子身边虽已围了诸多侍卫, 却还未完全躲至延英殿中, 以吴王的身手, 必能射中。
这时候,他应该趁着自己还未完全倒下,抬胳膊也好, 侧身以未受伤的那条腿弹起半边身子也罢, 再度以肉身替太子挡下这一箭。
吴王的人支持不了多久,只要挡住这一箭,吴王再往弩机里装竹箭,扣动扳机的工夫, 太子已进殿中,而外面的兄弟们,也能控制住局面。
可是,不知为何, 他的耳边再度回响起方才傅彦泽的那几句话。
也许是本能的反应,又或者是太过疲劳,加上已受了伤,身体忽而不受控制,明明要抬胳膊,到底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支精巧的竹箭,从自己胳膊旁,以仅仅毫厘的微小距离擦过,朝着原本的目标继续扑去。
他不敢再看。
身躯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台阶上,发出一声闷响,在一片嘈杂与尖叫声中,仿佛投石入海,没惊起半点水花。
与此同时,延英殿的门槛边,竹箭躲过所有侍卫们试图捕捉、拦截的动作,准确无误地刺入萧元琮的心口。
他身上穿了厚实的冬衣,铁制的箭头刺破时,将那衣裳的面料压得凹进去许多,也许是竹箭太细,又或者是冬衣太厚,并未立刻见有鲜血渗出,就连他自己,也未立刻有反应,只是脚步顿了顿,慢慢地,才摇晃起来。
疼痛开始迅速蔓延。
周遭护着的侍卫们一时惊呆了,也不知哪个,瞪大眼,高喝一声:“殿下!殿下中箭了!”
正殿内外的人先乱了阵脚,原本还在尽力提刀包围逆贼的侍卫们不由朝着殿门的方向看去。
只见方才还是护着太子往里去的几人,已都丢开手中的弓箭,七手八脚地要上前搀扶,而就在台阶之下,不远处,本该人单力薄的吴王,手里的弩机已放下,而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靳昭,更是已经受了伤,倒在台阶上,骨碌碌地滚落下去,留下一连串血痕。
形势已然在须臾之间发生巨大的逆转!
萧琰干脆丢了弩机,只提着一把才由手下丢来的,从羽林卫手中抢来的配刀,傲然踏上台阶。
羽林卫忠于东宫储君,看着逆贼上前,有人再度回神,提刀迎上,却被萧琰轻松化解。他的身上,并不输靳昭,自然比这些寻常的侍卫都要好。
“你们中的有些人,也曾与我在许州山野间相见,算得上有过命的交情,我不愿与你们刀兵相见,若现在停手,我绝不追究。”他一边出手,一边同这些还忠诚地护卫在萧元琮身边的侍卫道,“他已是强弩之末,便是如今救了他,又能再活几日?”
众人的内心早已动摇,在他的话里,更是变得犹豫。
萧琰虽看似出手狠戾,但长刀挥下,没有一次真正伤到了谁的要害——以他的实力而言,绰绰有余。
就在这时,萧琰已经一路突至萧元琮的面前。
兄弟二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丈,萧元琮因为中箭,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一只手痛苦地捂着胸口,有几缕鲜血终于从厚实的冬衣
之中渗出来,隐在白皙修长的指间,触目惊心。
他的双眼又痛又怒地瞪着,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却只能张着嘴,眼睁睁看着本已是瓮中之鳖的萧琰,轻松挑开两名在身边扶着他的侍卫。
胳膊上失去了支撑,他的身子开始摇晃摆动,虚软的脚步眼看就要朝一侧跌去,是萧琰一伸手,强行扭住他的胳膊,将他押着,朝前扬声道:“大局已定,尔等速速就擒,我自会从轻处置!”
萧元琮半点抵抗不得,筋疲力尽的双膝软倒,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脖颈后的衣裳则被揪着,吊住他摇晃的上半身,让他不至于完全倒下。
与他的软弱无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毫发无损、气力十足的萧琰。
那沉厚的嗓音响彻头顶,如针一般刺着他的神经。
这就是他父亲钟爱二十年的儿子,强健有力、勇敢无畏,如今,终于像一座山一般,压在了他的身上。
“我自问离京前往广陵后,一直循规蹈矩,不论朝廷下达何种命令削弱王府权柄,我都一一照办,不曾有过半点不臣之心,可哪怕如此,兄长也不曾放过我,不但派人屡次前往广陵暗害于我,逼得我不得不告上京都,如今,更是利用父皇病重,我一心尽孝,于宫中设伏,加害于我!”
他这一番话,便是将方才萧元琮命人下手时的陈述全部扭转。
“若非我早已察觉兄长的险恶用心,事先有所防备,只怕今日我便要陈尸此处——在父皇病榻前!如此不顾孝悌之举,逼得我只有奋起反抗!如今,我便带着我的兄长,向父皇请罪!”
世事素来如此,成王败寇,何人占上风,何人掌权,便要自圆其说。
殿外的纷争,在他铿锵的话音里渐渐停下。
大臣们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扭转的局势和地位,有的瑟瑟发抖,有的不知所措,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羽林卫的侍卫们则惊骇不已。
徐胜站在阶上,带着一众武官、侍从们,朗声齐道:“吴王殿下英明!”
众目睽睽之下,萧琰半拽起已毫无抵抗之力的萧元琮,跨入延英殿中。
在这座熟悉的,象征着天子权威的殿中,父子三人终于再次相聚。
“父皇,”萧琰沉沉地望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儿臣回来了,来送您最后一程。”
他以为自己能保持平静,可是在开口的那一瞬间,还是掩不住嗓子眼的一阵哽咽。
对于床榻上这个只剩最后一口气,满面苍老灰败的父亲,他的情感太过复杂,有感激,有感慨,亦有不认同,甚至还有隐隐的恨意。
父母之间,父子之间,母子之间,爱恨交织,早已说不清究竟,萧琰有时甚至也想,如果他的父亲强硬一些,或是更柔软一些,对他与太子一视同仁,给予同样的爱护与教导,是否还会有后来这十几年的纷争?
此刻,站在病榻之前,萧琰的目光慢慢移向倒在地上的萧元琮。
兄弟二人目光相对,他看到萧元琮眼里的光正在迅速变黯。
“她……”萧元琮痛苦地张口,因为发不出声音,只有一点极轻微的气声,“孩子……”
萧琰知道他在说什么。本以为他对云英不过尔尔,连个真正的名分都不肯给,能算有多好?可没想到,死到临头,最后的惦念竟还是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孩子的缘故。
“大哥放心,我不会为难他们。”萧琰咽不下那口气,语调里还残存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但说出这话,却一点也未犹豫。
人都要死了,过去的事,他不会,也没必要揪着不放。
萧元琮目光闪了闪,似乎又黯了一分,终于慢慢转向床榻上的萧崇寿。悲凉的眼眶里,瞬间炸开无声的憎恨与厌恶——这是他拼命隐藏了许多年,一直不敢透露的情绪,在人生走到尽头的这一刻,终于敢彻彻底底发泄出来。
苍老衰弱的皇帝,经这大半年的折腾,到如今,已瘦得只留下一把枯骨,那僵硬的身躯,仿佛已经在慢慢冷却。
也许是父子之间的感应,也许是常人所言的回光返照,已多日没再恢复神智的萧崇寿,那迟滞浑浊的双眼忽然转了转,对上萧元琮的眼睛。
水光在松弛干燥的眼眶中迅速积聚,很快便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掩在锦衾之下的胸膛有一瞬间的起伏,干裂单薄的嘴唇更是剧烈颤动了一下。
下一刻,一切的动作忽然消失,起伏的胸膛归于彻底的平静。
萧琰平静地跪了下来。
旁边的内监还未反应过来,看到他下跪,愣了愣,这才猛然回过神,赶紧三两步跑到殿门口,对着外头狼狈不堪的文武大臣,和还处在发懵状态中的羽林卫们高喊:“陛下——驾崩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上空回荡着,众人呆了好一会儿,开始陆续跪下,冲着延英殿的正门处哀哭起来。
话已传出,守在殿外的其他内监赶紧跑动起来,有人站到高处,敲响丧钟,亦有人举着鞭子,在空地处抽打,还有人忙着进来请示,是否要将延英殿外的三道宫门打开。
天子驾崩,储君倒地不起,奄奄一息,在场者,似乎只有吴王能做主事者。
“将外面作乱者统统拿下,关入宫中大牢,听侯处置!”萧琰跪在榻前,没有回头,“罪人萧元琮,就暂送回东宫吧,想来,他也不愿与父皇死在一处。”
最后那句话,他的声音放得极低,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大概就是他留给太子最后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