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宏伟华丽的宫殿,呈现在外人面前的,从来都是富丽堂皇、光彩夺目的一面,让人几乎就要忘记,在看不到的角落里,还有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
“……受伤的人不少,太医已都瞧过了,靳将军似乎伤得不轻——”那名侍卫一边走,一边略说了两句里面的情况,才说到这儿,迎面便有两名禁军,抬着个已经不省人事的羽林卫侍卫匆匆出来。
尽管他们远远就看到了云英,特意往旁边让了让,几乎是贴着墙走的,可云英还是不小心看到了那被抬着的人垂下来的一只手。
那是一只满是干涸血迹的手,大拇指被生生削断了一截,露出一个触目惊心的窟窿,森森的白骨与鲜红发黑的皮肉,看起来十分可怖。
云英忍不住心头发紧,腹中涌上来一股酸,好不容易才压下去。
她感到自己的双手开始发抖,双腿也有些虚浮,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远,绕过几个转角,才终于在一间十分靠里的牢房中,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那是一间还算宽敞干净的牢房,不同于方才见到的有些逼仄的牢房,这一间,与一间寻常的寝屋差不多大小,里头有卧榻,有书案,甚至还有一间特意隔出来的简易的茅房,一应用品摆设,皆十分齐全。
而就在靠墙的那张卧榻上,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牢门的方向,静静侧卧着。
云英的脚步顿住了,几乎不敢再向前走,直到那名侍卫打开牢房的锁,小心地提醒她,两刻之后会再进来时,她才后知后觉地走了进去。
再舒适的牢房,也终究是牢房。
头顶墙角上长条形的窗里透进的晨光,与牢房中昏黄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恰好照在靳昭的身上。
他看起来疲惫而狼狈,带着深棕的长发有些凌乱,好几缕落在榻上,那双总是闪着明亮的蓝色光芒的眼睛紧紧闭着,下巴、脸颊上冒着青青的胡茬,还有水肿与虚浮。
他身上还穿着将军特制的衣裳,只是袖口、手肘处都被磨破了,上身的边缘,亦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两处被包扎着的伤。
一处是右侧下腹,另一处则是左腿大腿正中,都被厚厚的纱布裹住,可是洁白之中,都还隐有血丝渗透出来,足见到底流了多少血。
云英的眼眶迅速湿润,无声地跪坐到榻边,视线与他面庞几乎齐平,慢慢抬起一只手,轻轻地覆上他的脸颊。
掌心间传来粗糙得有些扎手的触感,让她心口巨震。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狼狈的靳昭。
也许是多年养成的警惕习惯,也许是一种莫名的感应,几乎在同一瞬间,他猛然睁开双眼,同时迅速抬手,用力扣住她的手腕。
因为受伤失血,他没有多少力气,这才没有让她觉得太疼。
那双微蓝的眼睛在看清她的模样时,愣了愣,随即松开钳制,费力地撑着身子,想从榻上起来。
“别动,你别动!”云英慌乱不已,赶紧按着他的胳膊摇头,“千万不能扯到伤口!”
靳昭听到了她的话,似乎慢慢从方才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他重新侧卧下来,伤口处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眉头皱起,额角也迅速渗出汗珠,可他一声没吭,只是拿目光贪婪地盯着她的脸庞,片刻后,才嘶哑着嗓音开口,“这样的地方,不好。”
“我来看你。”云英摇头,“这儿没什么不好的,只要你活着,就没什么不好的。”
她的眼泪已经积蓄到了极点,就这么轻轻一动,便从眼眶的边缘扑簌簌落下,啪嗒啪嗒地打在榻上的空处。
靳昭眸光微颤,忍不住握了她的手,想要替她擦眼泪,可另一只手才抬到一半,又想起了什么,落了回去。
“他……殿下如何了?”
一种无形的距离在二人之间展开,时移世易,即便感情未退,挡在中间的东西还是变得更多了。
云英极低地叹了一声,如实答道:“太子殿下已于半个时辰前薨逝……”
靳昭的眸光迅速黯淡下去,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一般,流露出懊悔、自责的情绪。
“是我的错。”他的嗓音仿佛又沙哑了几分,“是我分了心,没有护好殿下,对不起
殿下多年来的恩情。”
云英侧身过去,够到案几上的茶盏,倒了杯冷水来,正要递到他的唇边,就听到他又压低了几分的话音。
“若殿下还在,你将来也……是我的错……”
后面的话音越来越低,低到她已无法听清,可她却一下明白了。
他想说,若殿下还在,将来她也算有依靠,如今人没了,她和他一样,在外人眼里,就是不折不扣的东宫的人,哪里能有好下场?
他对后来的事一无所知。
“不是你的错!”云英红着眼眶拼命摇头,“一切不过命中注定罢了,你已做得极好,我——吴王已经答应了,不会为难我和孩子!”
靳昭也摇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让他一时说不出来。
她不知道,在最后那个决定生死成败的瞬间,他的确起了私心。
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太子纯然一片忠诚之心。那股从离开京都时,就已深埋心底的不甘和怨愤,在最后那一刻,还是蒙蔽了他的理智。
第145章 让步 殿下不妨稍作让步。
二人之间有片刻的无言。
云英不知昨日傍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从他的反应中有些许猜测。
这让她感到无比愧疚。
这么久过去了,他仍旧这样惦念着她,而她, 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另一条道路上越走越远。
她深吸一口气, 低着头拿帕子飞快地擦了擦眼角,随后才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事。
“你的伤势如何了?”她的目光再次落到他包扎过的伤处, “太医可有说什么?”
靳昭目光转动,冲她扯出个宽慰的笑, 轻声道:“说了,都是外伤,未伤及根本, 多流了些血罢了, 养上一阵便好了。”
可那苍白干裂的嘴唇, 发青的眼圈, 还有额角因疼痛而激出的汗珠,都显示出他的煎熬。
这话不过是在安慰她。
他自小习武,又在军中行走多年, 自去西北后, 更是缕经沙场,受伤于他而言,当如家常便饭,哪怕再重, 也不在话下。
他不会因为受伤而示弱,更不想因此而得到她的同情与怜爱,也知道除了皮肉之苦,更让他煎熬的, 是内心的愧悔与茫然。
他愧疚于未能护好太子,亦愧疚于让她失去依靠,同时,茫然于未来的前程到底奔向何方。
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离开牢狱,若离不开,是否就要在这方寸天地里,忏悔一辈子,若离得开,出去了,又还能做些什么?
人生至此,二十多的年纪,正是大好的韶华,却突然失去了方向,好像陷在泥淖中,怎么也出不来了。
云英沉默片刻,轻轻握住他的手,在他抽动着想要挣脱开的时候,微微用力,以坚定的态度告诉他:“我会等着你痊愈。”
靳昭的目光再次波动,仿佛被注入了一点细微的希望。可那点光芒只持续了一瞬,很快,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将情绪敛起。
“好。”
他没有拒绝,顺着她的话答应了,只是其中的克制,听在云英的耳中,愈加心酸。
她猜,是因为太子,更因为她腹中这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她顿了顿,没有再劝什么,更没试着回忆过去,激起“旧情”,而是抚了抚自己隆起的腹部,主动说起这个孩子。
“是五月里有的,”她冲他微笑,面上有母亲的温柔,“过了正月便要生了,也不知是个小郎君还是小娘子,不过,他与阿猊一样,几乎不会折腾阿娘,让我这几个月里没吃什么苦。”
靳昭张了张口,侧身看着她的脸庞,忽然意识到,近一年的时光,似乎让她身上曾经的那种不得不过分伪装,一提到孩子,便总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忧虑冲淡了许多。
她变得比过去更加沉静——尽管过去的她,已经比同样身份、处境的其他女子都更勇敢、坚定,但从前的她,是被现实推着往前走的,而现在的她,学会了更加从容地处事。
她其实早已不需要他的任何帮助与保护,如今还能出现在这里,还愿来看望、关心他,只能是完全出于旧日的情分。
“……阿猊方才还一直盯着我的肚子,问这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这还是显怀之后,第一次见到他呢,倒是皇子,听说里头是个比他们两个更小的孩子后,将自己的耳朵贴上来,说要听听小儿是不是在对他说话呢。”
她还在絮絮地说着话,那种温柔松弛的态度慢慢将牢房中阴冷驱散,让靳昭也逐渐受到感染。
他的心中一直被某些沉重的东西裹挟着,正需要这些细碎的温情来解救。
片刻后,他的神情有了细微的变化,那点松动,让他看起来好了许多。
一直到方才带她进来的那名侍卫站在牢门之外,低声提醒,云英才停了话。
她扶着榻沿,小心地站起身,缓了一缓,等手脚都适应了,才整理好衣裳,转身要走。
这一次,她没再多嘱咐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走出了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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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英殿外,萧琰已换上一身孝服,同时以儿子和“临时”储君的身份主持大局。
随着时辰逐渐接近晌午,除却原本就在宫中的亲贵、朝臣们,越来越多的宗室官眷也陆续赶至,各自按照礼官的指引,来到不同的位置,行礼、下跪、哭泣。
就在这样的气氛下,文官们的心思悄然浮动。
徐胜站在地方武官之列,一直警惕地观察着他们的动向。他是文人出身,更明白这些文臣们的心思。
这个时候,他们可以试着先发制人,在朝中造势,助吴王拿下大位。
当晚,在所有在京都附近该来的王公贵族都已到来时,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劝进。
此后,先前与他一同辅助吴王左右的其他武将们纷纷跟随附议,恳请吴王继承大统。
然而,在文臣之中,除了有几名先前不太受重视,后来在郑居濂案中差点受到牵连的臣子附议之外,其他人皆未表态。
“他们并非有心反对殿下继位,”等到傍晚,趁着丧仪之中的间隙,徐胜对萧琰说,“只是都要等着齐相公先表态,他们才好附议,否则,谁也不愿做出头的那一个。”
这便是如今的文臣,郑居濂去后,齐慎在其中有绝对的号召力——毕竟,他历经三朝,先皇亦是在他的主张下才有了继承皇位的资格,如今,同样的事自然要得到他的首肯。
若这些文臣之中,有哪一个熬不住,倒向了吴王,那么日后不论结果到底如何,他在同僚之中,都将颜面尽失,受到排挤。
萧琰也清楚这一点,经过一日一夜的僵持,他心中的那股不甘和怒火已经暂时平息了许多,听到徐胜的话,沉着脸点头。
“我明白,不会因此牵连什么人。”
这是徐胜敬重他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这份能暂时放下恩怨的气度,在崇尚文武兼修的他的心中,一位明君,就应当有这般容人之量。
如今的吴王,没有兄弟掣肘,没有外戚拖累,如果能一直保持这般的气度,那将会是大周之幸。
“殿下,齐相公德高望重,一心为大周考虑,想要的,也不过是能安稳朝廷、德行匹配的君主罢了,殿下不妨稍作让步,也许,他们的态度会有所松动。”
萧琰沉默片刻,似乎在考量,到底能做些什么,要先做些什么,才能让他们松动。
片刻后,他沉声道:“关在牢中的那些羽林卫,先加紧审问吧,只要不怀恨在心,尽可放出来,羽林卫从此是没了,便暂充入南衙守备军中,还有靳昭——”
说到这个名字,他的心中升起一种微妙的感觉,不过,他掩饰得很好,没有让徐胜发现任何不对劲。
“先让他从牢中出来吧,到底是为朝廷立了功的将领,一身的本事,不该荒废在牢里。”
徐胜听到靳昭的名字,也忍不住一阵叹息。
他也是西北的将领,在过去这一年里,与靳昭有过数番来往,心中一直十分欣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