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怀着胎,身子比寻常人更热一些,本没有那么惧冷,只是回来后,已换上薄衣裳,一对上那扑面而来的凛冽寒意,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萧琰大步跨了进来,那一身素白的孝服在灯下显得格外扎眼,靴子上残存的冰渣与雪屑落到地上,迅速化成水珠。
他那一双眼睛自门开时,便紧紧盯着云英,自然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颤抖,双手习惯性地将门扉朝身后推了把,将那敞开的口子阖上大半,却并未完全关上。
“出去。”
这话是对尤定说的。
尤定默默看了一眼云英,瞧她气定神闲,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便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门完全阖上的那一刻,冷风骤停,萧琰面色不善地站在正中,显然是有事前来,却忽然不说话了,只等着看云英的反应。
案上的羊肉汤饼正冒着腾腾热气,云英见他不动,只好放下才刚举到手中的箸,捧起一只空碗,搁到一旁,柔声说:“殿下这两日繁忙,应当还未用晚膳吧?若不嫌弃,不妨同妾一道吃两口汤饼。”
她说着,举起汤勺,朝那碗里舀了两勺。
“妾怀着身子,实在疲乏,再站不起来给殿下行礼,望殿下见谅。”
萧琰听到“怀着身子”这几个字,目光便朝她的腹部望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当即冷笑一声,解了外头氅衣的系带,随手丢到架子上,便大步朝案边行去。
有两张坐榻在,他偏偏绕过空着的那一张,直接在云英的身侧坐下。
“你倒有闲情逸致,”他看一眼碗里的热汤,还有旁边摆着的精致点心,压着满腹怒火的同时,也有些惊讶,“怎么不见那两个傻小子?你一人能吃得下这么多?”
云英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将那舀出来的汤饼朝他面前推了推,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碗往身前拉了拉,一副要护食的样子。
“妾如今要一人吃两人的份,又连着两日都这样累,自然要多吃点。”
其实她一直以来吃得还算克制,餐餐只吃七分饱,若中途贪嘴想吃些什么,也只尝上两口,满足了口腹之欲,便收敛起来,不再多吃,这才能到如今都还能保持着玲珑的身段。
而这两日,实在太累太饿,若不多吃些,只怕白日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
她说着,从那一碟点心中夹了一块,放到萧琰的碟中,其余的,直接放到自己的一侧,不让他染指。
萧琰看着她一点也不见外的反应,心里一阵又酸又甜,还夹杂着苦的复杂滋味。
“我不与你抢,”他低下头,用备用的勺箸吃起汤饼,声音带着压抑,“你吃得下便吃,别撑着就好。”
云英见状,便也吃了起来。
这还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同桌而食。
萧琰虽是皇子,从小受宫廷礼仪的教导,但他日常多与军汉们混在一处,骨子里颇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性格在,只要不是宫宴上,他饮食总是很快,不一会儿,便将那一小碗汤饼并一块糕点干净利落地吃完了。
沉默之中,他静静看着云英用膳。
她吃得很用心,一口一口,咀嚼吞咽,都十分实在,全然不似
那些自小受规训的高门女子那般矜持而小心。
若换作他母亲郑皇后,只怕要鄙夷这般做派。她虽性情活泼张扬,爱撒娇扮俏,可在这些行为举止的规矩上,却有种超乎寻常的刻意追求,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
其实,在他看来,如云英这般,随着性子饮食,只要不是狼吞虎咽,毫无风度,便是最好的样子了。
从前没机会这么近看她用膳,今日瞧见,竟有种出乎意料的亲近感。
他在外一直紧绷的神经不由受到温馨的气氛的感染,慢慢放松下来。
可是,想到她这般专注认真地用膳,是为了她腹中那个孽种,那股一直积压着的怒火便又一下蹿了上来。
他无声地沉下脸,耐着性子等她用完汤饼,捻起一块糕点,认认真真吃起来,才将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齐慎要拥立你肚子里这个孽种,此事你应当已经听说了吧。”
这话是十分肯定的语气,显然在宣政殿时,他虽忙碌,要面对百官群臣、皇亲贵眷,那成百上千双眼睛,却也还是分了神出来,留意到她当时正带着两个孩子站在殿外的人群中。
云英捻着糕点的手顿了顿,目光流转,落到他满是打量的面上,没有否认:“殿下万众瞩目,齐相公亦位高权重,那样大的动静,妾便是想不知道,也有些难。”
她说着,将剩下的小半块糕点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吞咽。
萧琰高大强健的身躯压近,双臂微微张开,撑在她的身侧,沉沉道:“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齐慎对大哥竟然这样忠心,在大哥生前,尽力拥护大哥,如今大哥去了,还要拥立这个连是男是女都不知晓的孽种。”
云英听出他话中别有深意,一面在心中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自乱阵脚,一面若无其事道:“妾倒觉得情有可原,毕竟齐相公与太子殿下之间,不光有君臣之谊,更有二十多年的师徒之情,远非常人所能理解。”
她从前对朝政知之甚少,在不了解齐慎的过往与为人时,远远瞧见过几回他与太子私下相处时的样子,在她看来,他们二人之间,虽还都守着礼仪分寸,可流露出来的那分尊重,却都是真的,甚至齐慎对太子的爱护,远比先帝这个亲生父亲要用心得多。
他们二人之间,二十多年的情谊,定然是真的。
萧琰却不信。
他扬眉,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一手抬起,托住她的下巴,拇指指腹按到她的唇瓣,摩挲两下,慢慢道:“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不是齐慎的意思?是不是有什么人,同他说了什么,密谋了什么?”
云英顿了顿,不能再回避他的怀疑,便做出诧异的模样:“殿下在怀疑妾?妾入东宫这么久,可从未与齐相公说过话,齐相公是什么人物?哪里能瞧得上妾这样的人,更不用说密谋了。殿下似乎太看得起妾了,实在让妾受宠若惊。”
“我自然看得起你,”萧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浮起一抹笑意,压在她唇边的指节竖起,以甲盖边缘压下一道痕迹,“你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看着胆小温顺,实则脾气大得很,从没给过我好脸色。”
云英掀起眼皮,睨他一眼,红唇微张,露出两颗牙齿,一下在他的拇指指节上咬了一口。
她丝毫没有留情,用的力道未见收敛,引得他不由倒抽一口气。
“嘶——你轻点!”
他低斥一声,暗道她如今也半点没给过他好脸色看。
可也正是她的这份胆大妄为,让他时刻感到兴奋。
这个女人在他这儿从没屈服过,她颇有些本事,能将人耍得团团转,让他不得不提着精神,小心提防她使诈。
“殿下可也没斥责过妾,否则,妾也不敢这般胆大妄为。”云英已松开咬住的牙齿,脑袋一偏,脱离了他手指的掌控,得了少许自由。
萧琰看着指尖被咬出来的凹痕,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心口一阵麻,忍不住又深深吸一口气,再度伸手,扯住她胸前的衣襟,将她拉得离自己更近。
“你与齐慎没有牵扯,不代表别人没有,”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沉,“傅彦泽呢?那个探花郎,先前不就替你递过信?他可是齐慎面前的红人,这两日,他也出入过东宫,今日,也同齐慎单独说过话。”
终于点到正事了。
云英问:“殿下要听实话吗?”
萧琰扬眉,示意她继续。
“妾对腹中这个孩子,可没有那么大的期望,连是男是女都未可知,何必要赌上这一把?万一是个女儿,岂不是一切算计都要落空?况且,就算是个男孩,恐怕殿下也不会真让妾如意。”
“你这么不信我?”萧琰问。
云英微微一笑:“殿下咽得下这口气吗?”
萧琰抿唇,不说话了。他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好不容易萧元琮没了,怎么可能还将一切都让他萧元琮的儿子?
“孽种。”
简短的两个字,已表明态度。
“妾明白,殿下容这个孩子活下来,已是最大的仁慈,绝不会再求别的。至于傅大人——”
她又看了一眼警惕的萧琰,慢慢道:“他同齐相公说话,应当在情理之中吧?毕竟殿下也说,他是齐相公面前的红人。况且,这样的提议,对傅大人可没有半点好处,甚至可能因此招来殿下的记恨,从此毁了自己的前程,他何必要这样做?”
萧琰听了她的话,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在心中反复掂量几遍。
理智告诉他,不能完全相信她说的话,可是,她说的似乎也没错,应当是实话。
“看来,是齐慎他们早就看我不顺眼,将我当作一个纯粹篡权夺位的小人,要给我点颜色看了。”
片刻后,他慢慢松开对她的桎梏,仿佛已经被说服了一般,双眼却再次悄悄停留在她的身上。
“既然如此,我自不能让他们如意。”
至于他到底如何想,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第150章 阿娘 这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
萧琰离开的时候, 云英心里莫名有种预感,他也许已经知道她的打算,并且会让她如愿的。
就像从前, 她在太子身边时,若有所求, 不论如何地拐弯抹角,到最后, 总还是要表明自己的意图。其实太子知道她想要什么,若愿意, 自会给,不愿意给的东西,便是她想破了脑袋, 也不可能从他那里拿走。
而现在, 他已经不在了。
夜里, 阿猊不知怎么, 忽然吵着要与母亲一起睡。
云英觉得奇怪极了,这孩子虽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至亲,但长到如今, 对她这个母亲其实没有那般难舍的依恋之情。
并非是与她不亲近, 只是因他先前在殷大娘那儿寄养过那么久,近来因她怀孕,又与她分别了两个月,他从小被旁人带着, 所以比别的孩子更不怕生、不怕分离些。
今日也不知怎么,忽然来了这样的情绪。
“阿娘!”小小的孩子,身上只穿了薄薄的里衣,怀里抱着塞成一团的小毯子, 一角还拖在地上,两只肉嘟嘟的小脚更是连袜子也未穿,就那样光溜溜地踩在地上,圆圆的脸盘上小嘴嘟起,“阿猊睡觉!”
脆生生的嗓音已染上困意,带着说不出的软糯,听得云英的心头也一阵发软。
“阿娘怀着阿猊的弟弟妹妹呢,不方便,咱们回隔壁
屋里睡下,明日一早,睁眼就能见到阿娘了。”丹佩跟在后面哄着,生怕大着肚子的云英夜里被孩子闹腾到。
云英却摇头,费力地掀开半边被衾:“快进来吧,明日一早还得起来呢。”
阿猊立刻笑开,哒哒小跑着过来,一下钻进母亲的被窝里。
幸而她这张床榻十分宽敞,比寻常能睡两人的床榻还要宽上许多,足容得下孩子的动静。
母子两个睡在同一个被窝里,温暖的气息将他们包裹着,显得温馨极了。
云英低头亲了亲儿子的小脸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随即便对丹佩道:“丹佩,你也快去歇息吧,连日折腾,都累了。”
丹佩走近,仔细看了看,见的确还有许多空间,这才转身退下。
屋中恢复静谧,唯一点起的一盏灯也灭了,黑暗之中,很快传来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只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阿猊便已睡着了。
云英无声地笑了笑,看了他一会儿,阖上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有一刻,云英动了动,像有所感应一般,袭上头的困意又散了大半,不由再次睁开双眼。
很快,双眼适应了黑暗,耳边也传来轻微的声响,循着方向望去,就看到屏风边另外一道小身影。
“阿溶?”云英愣了愣,不由将身子撑起来些,压低声唤,“怎么一个人过来了?绿菱呢?”
那小小的身子没动,也学着她,压低声音回答:“睡着了,阿溶自己过来。”
也许是弟弟与母亲一起睡,让他感到有些孤单。
云英心头更软了,连忙对他招手:“待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暖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