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看了看榻上的阿猊,这孩子睡得天昏地暗,已经骨碌碌滚到围栏边上,将中间的大块空间都空了出来。
她干脆将中间的被窝拉开些,让眼巴巴走到跟前的阿溶钻了进来。
小小的身子靠在她的怀里,微微的凉意透过单薄的布料传递过来。
屋里虽烧着炭,暖得很,但到底不是夏日,他穿得少,难免有些冷,云英心疼不已,赶紧伸手轻轻按在他的小肩膀上,用掌心的温度将他包裹住。
“阿溶怎么自己起来了?”
“看弟弟。”他的两条小短腿在被窝里蹬了蹬,脑袋靠在她的胸前,小手还捏住她的一根食指,大约放松极了,也像阿猊似的,眼皮很快耷拉下来,一副立刻便要坠入梦乡的模样。
云英看着他,也像对待阿猊一样,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亲。
孩子的双手自然地攀上她的胳膊,衣衫被卷到肘弯处,露出底下滑嫩的肌肤,三道凸起的疤痕,在光滑的衬托下,格外明显。
小小的手指就按在那三道疤痕之上,他太小,并不知道那疤痕是替他挡下的,大约是觉得摸起来很不一样,忍不住摸了又摸。
他的双眼已经彻底闭上,呼吸变得绵长,小嘴无意识地张合,嗓音间含糊地吐出两个字。
“阿娘。”
这是个没有爹娘的孩子。
云英鼻尖微酸,忍不住悄悄搂了搂他。
第二日一早,再醒来的时候,两个孩子不知怎么,已经滚到了一起,脑袋挨着脑袋,身子却各自斜朝不同的方向,身上也都缠了被衾。
云英倒是好好的,一看他们两个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
站在榻前的绿菱一边叫起,一边抚着自己的胸口,不住地念“阿弥陀佛”。她这几日也累极了,见皇子睡下后,没多久便也熟睡过去,这一睡,就到清早鸡鸣时分才醒来。
榻上空空荡荡,着实将她吓了一跳,赶紧往云英的屋里来,见皇子好好地睡在这儿,才终于松了口气。
“奴婢真是疏忽了,”她捧着衣裳替一脸迷糊的阿溶换衣裳,愧疚道,“没看顾好皇子。”
云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感到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醒了,方才轻轻踢了她一下,不禁笑起来,摇头:“此事怪不了你,如今咱们这儿人手不够,你也累了。不过,这几日少不得还要累一累,等熬过去便好了。”
如今,宜阳殿中两个孩子,都由丹佩和绿菱照料着,她们同时还得照顾她这个怀孕的妇人,的确分身乏术。
从前还有尤定几个帮衬着,如今,东宫留下的人,大多都在忙太子的身后事,尤定他们几个还照顾着靳昭那边,能帮上的十分有限。
至于茯苓和穗儿,这几日也被她留在京郊的行宫,收拾东西,到时带着稳婆一同入宫,最早也要到后日才能回来。
“奴婢明白,”绿菱弯腰跪到脚踏上,绞干了帕子,替阿溶擦脸,“定会提起精神,绝不再有半点疏忽。”
很快,尤定提着食盒,穿过寒意森森的清晨熹光,进入宜阳殿。
知晓云英关心靳昭的情况,不等她问起,便先禀报:“靳将军昨晚又起了低热,半个时辰前已退了,如今人睡着,太医说,最难熬的时候应当已过去了,从今日起,便没有性命之忧了,只需要好生换药、服药,安心修养便好。”
云英穿好丝履,到案边坐下,闻言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长出一口气,也如绿菱那般,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她不信神佛,先前不论何种情况,都从没想过求神拜佛这条路,今日也不知怎么,便念了这样一句,说完自己也愣了下,似乎的确有效,念完之后,这几日压抑紧绷的心情也松下来许多。
没工夫耽误,一早便又有许多繁琐的礼节要走,比起一直留在宣政殿,轮流守在灵前的亲贵朝臣,他们三人已十分轻松,再加上昨日齐慎的那一出,已将云英推上风口浪尖,所以,必得赶早前往,方不会惹人非议。
天才亮不到一半,云英便带着两个孩子赶到宣政殿外,找到熟悉的位置,在宫女们的搀扶下,跪到柔软的蒲团上。
“娘子小心,”其中一名婢女守在一旁,也不离开,“若有不适,可随时吩咐奴婢搀娘子下去歇息。”
大约也是昨日齐慎将她腹中的胎儿奉为东宫正统血脉,旁人嗅到风声,便特意多关照伺候着,以表他们的态度。
不但如此,云英还察觉到周遭多了许多暗中打量的目光,甚至有两名从前在东宫见过一两面的夫人,对上她的目光时,遥遥露出欣慰中带着隐隐希冀的目光。
天家灵前,需兴致端正,肃穆从容,不得说笑嬉闹,她们这般表示,已是最大程度的示好。
也许,在曾经的东宫党看来,有了齐慎的支持,她腹中的这个孩子,很可能会成为他们新的主心骨,重新将他们凝聚在一起。
不过,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没有回应,只是将这些主动示好的人暗暗记在心中。
急于过来表态的,太沉不住气,将来要让傅彦泽甄别清楚才好。
一日的祭奠,庄严肃穆,气氛沉重,似乎与前两日没有太大的区别,可底下的暗流涌动,却是人人都感受到了。
云英始终耐心地等着,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直到傍晚时分,宣政殿中的两名宫女过来,恭敬道:“娘子,齐大人请您到殿中暂歇。”
是齐慎的意思。
云英知道,以他为首的文臣集团,要集体向吴王发难了。
-
另一边,一日的祭奠告一段落,徐胜也已经察觉到了齐慎的动作。
文臣那边,已
在逐渐聚集,他也立即转身,冲附近的几人使了个眼色,随即独自上前,来到萧琰的身边。
一袭孝服的高大身躯仍旧直挺挺跪在蒲团上,并未起身,殿中的烛光照过来,让他整个人都融于其中。
“殿下,齐相公他们已在酝酿,似乎打算即刻就要发难,”徐胜将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只有萧琰一个人能听到,说到这儿,顿了顿,才问,“殿下,咱们是不是要即刻阻止?”
萧琰目视前方,长久地跪着,也未让他的身形有一丝晃动,听到徐胜的话,他抿了抿唇,道:“如何阻止?便是阻止了,明日、后日、大后日,总是堵不住的。”
片刻沉默中,他们谁也没提要靠杀人与武力来解决眼下的局面。
这是最后的选择,最下的策略,若真要用,便只有等到那个孩子降生。
徐胜骨子里还守着刑不上大夫的执着,不愿让正经大丧的皇宫再染血色。最重要的是,杀一个齐慎,很可能会引起更大的混乱,让整个朝廷陷入瘫痪。
一旦朝中内乱,四方外敌也可能趁虚而入,将边疆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听到萧琰的话,徐胜本就皱起的眉头越发深刻:“殿下的意思,是要暂时顺着他们的意思,等一等?”
这一等,便可能又要生变。
萧琰垂在身侧袖中的手悄然收紧,慢慢道:“我绝不可能将皇位让给他的孩子。”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此事,他已想了整整一夜,到如今,似乎已能下决定。
“他们料定我拿到手里的东西,便绝不可能再让出来,这是要逼我再来一次‘大逆不道’,一旦我没沉住气,便要让天子禁军出手,将我除掉。”
以齐慎的地位,非常时刻,足可以如先帝继位时那般,再由他择选一萧氏子孙上位,继续如从前那般,维持着天子决断,文臣治国的局面。
可谁说他不会让?
他偏要自己做那个扶新天子上位的人,从此,权力仍旧在他手里,满朝文武仍旧得听他的号令。
只是少个虚名而已。
“去将如今守在宫中的宗亲也一道召来。”他说着,昂首起身,朝议事之殿行去。
第151章 不改 先帝除了先太子与我,还有一个儿……
大殿之中, 顿时多了许多身披孝服的宗亲。
云英身子重,走得慢,路上又要穿过命妇们的所在之处, 绕了不少路,行至殿门外时, 已过了好一会儿。
乍见殿中的情形,下意识感到眼花缭乱, 连忙伸手在门框上扶了扶,感受到手心传来的凉意, 才觉眼前清明了许多。
“娘子,请吧。”两名宫女站到两侧,向她恭敬示意。
她提着氅衣下的裙摆, 小心地跨过高高的门槛, 一只脚踩到地上的那一刻, 殿中众人仿佛有所察觉一般, 陆续朝这个方向看来。
云英没有立刻抬头,而是等自己完全进来,站稳身子, 才抬眼对上无数道各异的目光。
在一张张多为陌生的男人的脸庞中, 她很快找到了傅彦泽。
他站在殿中更靠门的一处,离最前方的权力核心所在仍有相当的距离,然而那清俊的身形,和超乎寻常的年轻模样, 让他显得格外出挑。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碰撞,傅彦泽的面色有细微的震动,对他来说,今日同样重要, 关系着自己将来数十年要走的路,到底通往何方。
他不能让旁人看出自己的异常,只得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看着地上的某处,暗暗平复自己的心境。
而门边的云英也已迅速挪开视线,看向站在更远处、更高处的萧琰。
他紧抿着唇,沉着一张脸,就那样默默地看着她,目光毫不遮掩,似乎同旁人一样,情绪复杂,可偏偏又让人半点看不出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云英看着他难以捉摸的模样,心头也不禁感到一阵紧张的狂跳,成败,便在此时了。
“穆娘子,”人群之中,传来一道沉而哑的厚重嗓音,“烦请上前落座吧。”
开口的是齐慎,他急病未愈,此刻正坐在特意为他准备的那张榻上,一张苍老的面色带着连日不停转留下的灰白,看起来虚弱无比,然而他的嗓音听起来,仍旧有种格外的魄力,让众人十分安心。
他一发话,云英面前的朝臣们便自发地朝两边退开,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她冲众人略行一礼,随即行至一旁另一张空着的榻上坐下。
这是特意为她腹中的孩子准备的,位置虽在群臣的最前面,距离萧琰最近的地方,却更靠边缘,俨然只是要她坐着,其他什么也不说、不做。
云英还是第一次独自一人,走入这个平日用来商议朝廷大事的地方,面对这些一开口,就能左右许多人生死的男人们的注视。
就在这时,殿外又有几名更年迈些的宗亲,在宫女、内监们的搀扶下进了殿中,各自坐下。就在他们的身后,丹佩和绿菱也将阿溶和阿猊抱了进来,目光寻道云英后,便赶紧走近,让两个孩子坐在她的身边。
“皇子定要带着小侯爷一道过来,”丹佩在云英的耳边悄声禀报,“小侯爷也想来见娘子,奴婢便带着一起过来了。”
显然殿中其他人也有几人对阿猊的出现感到诧异,毕竟他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儿,与天家也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仪立新君之事,与他没有半点干系,但大约想到他的身份,又看他如今与皇子溶十分亲近,倒也没人当众说什么。
与此同时,萧琰也看着这边,只是不知到底是在看云英,还是在看其他什么人。
“齐相公,”眼见众人落座的落座,就位的就位,徐胜率先开口,转向旁边的齐慎,“这个时辰将吴王殿下与诸位同僚聚于此处,可是又要议新君一事?”
此情此景,昨日已有过一次,只不过,昨日看来,是齐慎独自发起,而今日,召来更多人,显然是做了充分准备。
“昨日刚议,今日又来,此事,当让吴王殿下深思熟虑,也给朝中其他同僚考量权衡的工夫才对,齐相公此举,未免有些咄咄逼人。”另一名将领顺着徐胜的话,微含指责与不满道。
齐慎咳了两声,灰白的脸迅速涨得有些红,又喘了两口气,才缓下呼吸,应道:“老臣惭愧,吴王殿下从前深受先帝宠爱,父子情深,眼下定还沉浸在悲痛之中,只是,国事不等人,情与理之间,亦当以理为重,事关大周国运,唯有得到吴王殿下的正面答复,臣等方可安心。”
他的一番话,说得不疾不徐,音量不算太高,却沉厚气定,一语毕,便有好几名礼部、翰林院的官员站出来附和。
“恳请吴王殿下以大局为重!”
一声声请求,在大殿的上空不断回响。
萧琰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人,目光从他们的身上一一滑过,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要记住他们,过了片刻,等声音平息下去,方冷笑一声,慢慢道:“齐相公要我‘正面答复’,只是,我实在糊涂,到底什么样的答复,才能令诸位感到满意?”
齐慎没有说话,他知道萧琰的话还没说完。
果然,萧琰顿了顿,嗓音陡然一扬,继续道:“是不是要我为了杀害长兄,自行谢罪,最好,便是当场拔刀自戕,从此免了你们的后顾之忧,让你们好继续如从前那般,治国理朝?”
通常,两方争斗,总还要留下最后一层窗户纸不捅破,好给双方都留下点颜面,毕竟是天潢贵胄、国之重臣。
但萧琰总能出人意料,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能直接将这层窗户纸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