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大多朝臣的面上都露出惊讶,乃至有些尴尬的神色,就连齐慎的表情都有一瞬间诧异,不过,他很快便恢复如常,答道:“老臣希望殿下能尊穆娘子为太子良妾,以表遵礼守正之心。 ”
提到“穆娘子”三个字,众人的目光都往云英的方向看去,萧琰也不例外。
云英低垂着眼,面色
不变,亦没有半点反应,她知道,这时候没人需要她开口说话,她只要像一尊雕像一般坐着便好。
倒是阿猊,对上一道道陌生的视线,不禁扭头看自己的母亲,小嘴微张,唤了一声“阿娘”。
阿溶则绷着小脸,严肃地一动不动,只是缩在云英衣袖之后的小手悄悄地捏住了她的衣角。
“‘太子良妾’,”萧琰重复一遍这四个字,语气充满嘲讽,到最后,干脆再次冷笑一声,“这时候替她争起名分来了,先前大哥在世时,可曾对诸位中的任何一个透露过穆娘子的身份?若那时知晓怀了我萧氏血脉的女人,不是什么普通宫女,而是这个女人,你们还会为她求这个名分吗?”
朝臣之中,再次有人因他的话而感到难堪。
齐慎倒是坦然,承认道:“先太子此举,的确欠妥,若当时便告知臣等,臣等必会尽力劝谏。但如今,时过境迁,先太子已去,所留血脉,唯有此一个,臣等当以正统尊之。”
“先太子的正统,也不过是有个东宫储君的身份在罢了,齐相公先前说我弑杀兄长,夺权篡位,不能拥戴我这般的小人为新君——”萧琰自座上站起来,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那‘正统’的先太子,隐瞒孩子的生母,对我这个亲弟弟痛下杀手的账,又要如何算?”
众人的面色皆有些挂不住,青白交加的,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倒是有人小声嘀咕:“先太子已去,哪里还有什么账能算?”
萧琰锐利的目光扫视过去,看得那人浑身一个激灵,恹恹地闭了嘴,不敢再说什么。
“不过,齐相公既然要我有‘正面答复’,我也不妨直接告诉诸位,”他在中间站定,四下扫视一圈,一字一句道,“我,绝不答应,让先太子的血脉继位!”
话音落下,殿中静了一静,众人都瞪大眼盯着萧琰,有些不敢相信他的话,不但没有让步,反而就这样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们的“恳请”。
“吴王殿下这样说,便是当真要置臣等于不顾了吗?”有人上前一步,质问出声。
面对一张张含着惊怒的脸,萧琰没有半点退缩之意,而是又一次扬声:“你们敢这样同我叫板,无非是仗着人多势众,觉得我敢杀一个,绝不敢杀一群——”
话到这儿,又停了一停,众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纷纷警惕而惊恐地瞪着他。
“——可我敢不敢,不是你们说了算,而是我自己说了算。”
他是两度在宫中当众杀过人的,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亲眼见过。
一时间,先前由齐慎,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带来的底气忽然变得不那么足了。
站在殿内殿外的吴王府兵们,在这几日里一直不曾有过动静,不论出入何处,皆轻手轻脚,尽量将动静减到最小,让不少人都快要忽视他们的存在。
然而,这时候的他们却像同时得到命令一般,齐刷刷迈着沉重的步伐,将所有人都包围其中。
铮然声响,一把把配刀从刀鞘中被抽出寸许,闪出森森的寒光,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触目惊心。
这是吴王,从来无拘无束、行事张狂的吴王,谁也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就连云英,也忍不住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紧张,面上虽还能维持着镇定,素服之下的身躯,却已悄然绷住。
两个孩子也莫名感到害怕起来,一声不吭地朝云英的身边靠了靠。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
他们并非毫无准备,此处是宣政殿,从前议政理事之处,自然有天子禁卫军在。
然而,他们无法直接号令,禁军统领尚未,也无法被他们操控。唯有吴王府兵们真正动起手来,禁军才可能入内救场。
只有齐慎仍旧是镇定的。
他又咳了两声,扶着两侧的扶手,自榻上慢慢站起来。
“殿下的责问,都在情理之中,老臣并无异议,若当真要开杀戒,不妨便将老臣杀了吧。”
他说着,跪到地上,后背挺得笔直,面对寒光熠熠的刀刃,毫无惧意。
萧琰之怒,在他看来合情合理,便是愿意承认这一点,已经令大多数人说不出话来。
“齐相公,死到临头,仍不改意?”
“不改,只求老臣这颗项上人头,能慰吴王殿下心中的不满。”
萧琰静静看着他,好一会儿没有开口。
旁边举着刀的府兵们也一动不动,等待着他的命令。
片刻后,他的面色缓和下来。
“齐相公为人坦诚,令我佩服。我方才说了,绝不答应让先太子的血脉继位,这一点,也如齐相公所言一样,不改。要论‘正统’,我想,诸位应当没有忘记,先帝除了先太子与我,还有一个儿子。”
说到这儿,在一片死寂中,他一步步走到云英所在的那张榻边。
第152章 拥立 他们似乎没有选错人。
低头与抬头的瞬间, 两人的视线无声地对上。
云英的一只手下意识悄悄摸上自己的腹部,在外人看来,犹如防御, 另一边胳膊则将坐在身边的两个孩子紧紧地搂了搂。
自然无人会上前帮她。
萧琰无声地勾了下唇角,冲她扬眉, 仿佛在说:你自找的,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云英似乎看懂了, 提着的心放下不少,搂在阿溶小肩膀上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 转头冲他露出个安心的笑容。
阿溶有些害怕,面对身形高大、气势逼人的兄长,打心底里有种畏惧和抵触, 两只搁在身上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拧着自己的衣裳, 将好好的一件冬衣拧得皱皱巴巴, 不成样子, 小嘴亦抿得仿佛撅起来似的。
感受到肩上的力道,他转过头来,看到云英温柔的神情, 小手这才松了松, 然而,下一刻,面前的男人就俯下身来,一把将他小小的身躯从榻上抱起来, 大步走上殿中高高的台阶。
“阿溶也是父皇的孩子,若我‘篡权夺位’,没有资格继位,那最合乎礼法, 最顺理成章的皇位人选,应当是阿溶!”
萧琰站在高处,俯视着底下面色各异的朝臣们,最后,将视线落到齐慎的身上。
“你们都道我不会让,可你们都错了,我只是绝不会让给先太子的血脉而已,若要拥立新君,便只有阿溶!此乃我萧氏皇族直系血脉,与我亦有兄弟之谊,若拥他登位,我身为兄长,愿意竭尽所能,与诸位一道,辅佐在侧,令天下百姓安稳度日,我大周亦能国运昌隆。齐相公,与其将希望浪费在一个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孩子身上,不如直接拥立阿溶,国不可一日无君,早些定下,才能免去后顾之忧,不是吗?”
自齐慎往下,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阿溶和萧琰的身上。
阿溶被他们看得越发紧张。他本不是个认生易怯的孩子,只是如今异常的气氛,让他无法像平日在各式宫廷宴会上面对众人时那般自如。
他被萧琰抱着,双腿忍不住挣了挣,小手压在萧琰的肩上,目光忍不住又往云英的方向看去,见到云英仍旧面带微笑,而阿溶则有些好奇地看过来,他方觉得镇定一些。
才两岁多的孩子,在这样的场合里,没有哭闹,已十分难得。
齐慎在脑中迅速考量眼下的情况。
这似乎是萧琰能作出的最大的让步了,他唯一的坚持,就是不能把皇位让给东宫。
对于满朝文武而言,扶立幼帝,便意味着要有人在新天子左右辅政,至于到底是哪一位皇室子弟成为天子,便不那么重要了。
事到如今,他们若再不退一步,与萧琰达成妥协,只怕一场血光之灾便在所难免了。
天家的一对父子已经前后故去,国丧笼罩之下,朝廷看起来仍旧坚固,实则已再经不起又一次来自内部的重创。
他知道萧琰拥立幼弟,便是要与他们争夺辅政的权力。
争便争吧,朝中权力有所制衡,各方皆有抒发政见的机会,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既然萧琰已将话说得这样直白,不给任何人再留面子,那么他也无需再顾及“颜面”二字,与萧琰商谈,就需直来直往。
“殿下有如此气度,能顾全大局,实在令老臣既佩服,又惭愧。”他咳了两声,顺了顺胸腔间的气,冲着萧琰的方向拜了下去,“能有如此结果,已是对大周,对天下百姓最有利的局面,臣无不赞同,想必,朝中同僚,也有许多与老臣意见相仿。”
话音落下,朝臣们面面相觑,很快,就有人陆续站出来,对着萧琰的方向下拜,表示附议。
一时间,殿中近七成朝臣都已顺着齐慎的意思表示赞同,而余下的皇室近亲、权贵们,自然也没有异议。
萧琰四下扫视一眼,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抱在怀中的阿溶放到那张只有天子才能坐的金灿灿的宝座之上。
他弯着腰,在那小小的身躯上拍了拍,低声道:“坐好咯,可别哭鼻子!”
阿溶愣了愣,虽然没有明白众人到底在做什么,却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努力绷着有些惶恐的小脸,一动不动。
萧琰扬眉,目光中流露出一点“刮目相看”,随即站直身子,后退一步,却没有退到台阶之下,与底下的臣子们站在一起,而是仍旧在这几节比所有人都高出一截的台阶上,屈膝跪下。
“臣请皇子早日登基,以慰父皇与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他已跪下,众人自然也要跪。
在一声声请君登基的洪亮话音里,小小的阿溶手足无措地望着乌泱泱俯身的人群,到底有些忍不住,眼眶开始泛红。
他一手紧紧抓住坐榻的边沿,拼命压抑着涌上心头的情绪,转头去看旁边不远处的云英和阿猊。
云英在方才的那阵动静中,也已被两名宫女搀扶着从榻上下来,一道跪在地上。只是,她没有似旁人那般,完全伏低身子。
因怀着胎儿,她没法再弯腰,在旁人看来,并不怪异。趁着这个时候,她悄悄抬起头,再次冲阿溶露出安心的笑容,随即抬起一只手,手心向上,做了个“请起”的姿态。
他是皇家子嗣,生来尊贵,一岁多时便学礼仪,最常用的,便是这个在面对朝臣们向自己行礼时,请他们免礼起来的姿态。
他很快反应过来,如往常一样,手心朝上,微微抬起,说出了“请起”二字。
脆生生的两个字,尽管底气有些不足,嗓音也不算太洪亮,但在安静的宣政殿中,仍旧让许多朝臣们都听到了。
对于一个还不到三岁的小儿来说,如此镇定,实属难得。
他们似乎没有选错人。
冬日里,天黑得极快,等这一出闹完,大殿之外,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余下还有许多琐事需要商议,但已无需阿溶与云英在场。
两名宫女仍旧将云英搀着,从旁边退出宣政殿外,这一次,大臣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又复杂了许多。
很快,丹佩和绿菱也带着阿猊与阿溶两个出来。
两名宫女还要相送,被云英笑着婉拒了。那边,尤定已经亲自带着人,抬了步撵过来,将三人接回宜阳殿中。
路上,阿溶到底没忍住,趴在云英的怀里,将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释放出来。
起初,是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很快,小嘴一张,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阿猊在旁边呆呆看着,说:“哥哥哭了。”
云英一手搂着阿溶,在他背上安抚地轻拍,一手则将阿猊拉近一些。
阿猊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捏着母亲塞过来的帕子,在阿溶挂满泪珠的脸上笨拙地擦拭。
“阿猊擦擦,哥哥不哭!”
阿溶的哭声顿了顿,随即忽而像打开了闸门似的,哇哇大哭起来,引得跟在步撵旁的几人也频频侧目。
“阿溶乖,等哭完就好了,”云英在他一塌糊涂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往后,阿溶便要做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