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武澍桉,他手里牵着马,就那么直挺挺站在街边,冷厉地注视着她。
“英娘,你让我好找啊。”隐在嘈杂的动静里,他的嗓音并不高,可嘴唇一张一合的,说得极慢。
云英觉得自己分明什么都没听到,那声音却像往日里他要“作恶”时的低语一般,清晰地在耳边萦绕。
她浑身一僵,捏紧手中提着的小包裹,转身就想走,可才走出去两步,就被他从身后窜上来,一把攥住胳膊。
“英娘,你要往哪里去?”他凑近弯腰,特意伏在她的耳边,像从前在榻上剥她衣裳时一般低喃,指腹更是挑开覆在她的衣袖,在细嫩的肌肤上磨蹭,“好不容易让我抓住,可不能将你放走了。”
这一个多月里,他先是眼睁睁看着她被人生生从自己手中抢走,再看着已说得差不多的亲事直接告吹,在外要被人议论调笑,回到家中还要被父亲责骂怨怼,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与恨没处撒,自然不能放过她。
“小侯爷,这儿是京都,是西市大街,有官差巡查,我今日只是奉命出宫,到时便要回去!”云英站直身子,按下心底慌乱,不卑不亢地提醒他轻重。
武澍桉冷笑一声,转头朝四下看去。
附近的确有官差巡逻,深灰的圆领窄袖袍,漆黑的革带长靴,都是南衙守备军的人。
“有官差又如何?”他站直身子,乖戾的脸孔丝毫没有惧意,“都是我父亲的手下,谁敢给我找不痛快?”
云英心朝下沉了沉。
这小祖宗自小在蜜罐中长大,平日还算着调,可真发起脾气却不管不顾,偏得依着他才好。
她正想是否要先哄一哄他,同他周旋片刻,再想法子让人回宫去报信,身后就又传来一道熟悉而压抑的声音。
“把你的手拿开。”
云英猛地回头,就看见一双泛着幽蓝的眼眸,正冷冷盯着武澍桉。
第22章 上药 无法逃避。
“靳昭, 又是你!”
武澍桉一见他,便想起上回在府中眼睁睁见他将云英带走的情形,心中的怒与恨不但没有被压下, 反而更甚。
“不就是一个小小的中郎将,东宫的一条走狗而已, 别以为我次次都会听你的!”
世家子弟中,颇有一些瞧不上从底层搏上来的人, 尤其靳昭虽背靠东宫,可骨子里流淌的是西域人的血, 没经过边疆的刀山血海,就在京中平步青云,自然越发招人妒恨。
靳昭仿佛不理会他的挑衅, 仍旧冷冷盯着他, 一字一句道:“我再重复一遍, 把你的手拿开。”
他少时从遥远的北方边塞一路徒步来到京都, 起初连一句像样
的汉话都不会说,日日受人欺凌,什么样的恶言恶语没听过?根本不会在乎这点挑衅。
可是, 在内心被他刻意忽略的深处, 还是有那么一丝难堪——不为别的,只为这儿还有让他在意面子的人在。
武澍桉闻言,越发恼恨,从前那点小心藏着的纨绔作派被彻底激出来。
“我偏不!”他高高地昂起头, 小臂用力,扯着云英直接往自己怀中撞,“看你能耐我何——”
谁知,话音未落, 他那拽着云英的手便被靳昭陡然制住,紧接着,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靳昭的拳头已又快又准地往他手背上砸去。
这一拳力气大,控制得亦好,恰砸在他凸起的骨节处,疼得他一声惊叫,不受控制地松了手上的力道。
靳昭瞅准时机,一个闪身,带着云英转了半圈,将她护在身后。
“你!欺人太甚,我跟你拼了!”武澍桉脸涨得通红,瞪眼瞧他,也顾不上疼痛,挥开两个上来劝架的路人,直扑上去,要同靳昭打一场。
靳昭见势,不及朝后看,凭着本能伸手将云英一推,便迎上武澍桉的拳脚。
云英身量轻,被他一推,连着后退好几步,不小心踩到地上一处凹陷,身子一歪,跌倒在地。
右手手掌猛地压在粗糙的地面上,顿时疼得钻心。
她来不及细看,只管提着裙裾起身,站到安全的地方,抬头见武澍桉的拳头不偏不倚砸到靳昭的下巴上,下意识惊叫:“中郎将小心!”
靳昭没看她,生生受下这一拳的同时,趁着武澍桉靠近的当口,一脚踹在他的腹部,紧接着,拖住他的上半身,又是一脚踢在他后膝窝,踢得他下跪的同时,绕到后面,直接压住他的后背。
武澍桉亦是习武之人,只是因着出身,从前旁人与他比拳脚时,都不敢上真功夫,是以看起来像模像样,实则是花架势更多一些。
而靳昭则不然,不但拳脚招式是稳扎稳打练出来的,更因为身材高大,比武澍桉还要再健硕一些,力气也比他大,如此几个来回后,已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们这处的动静早已吸引了许多围观的百姓,附近正巡逻的差役也匆匆赶来,一见闹事的二人气势不凡,局势又暂定了,一时便不敢直接动手,只将周遭百姓隔开,避免误伤,领头的那个则上前来问询。
靳昭才下值,解了腰间配刀,身上的军服却还在,再加上他一副特殊的西域样貌,那人一下认出来,迟疑地问:“中郎将?这是出了什么事?”
官大一级压死人,京都军中素来如此。
被压得面朝下,狼狈起不了身的武澍桉气得闷声怒吼:“哪个队的?不认得小侯爷我吗?看我回去如何收拾你们!”
那人闻声吓了一跳,这才认出来被靳昭死死压着的人竟是武澍桉,一时瞠目结舌,不知所措,两边都是不敢得罪的:“这、这这……中郎将,求您莫为难在下啊!”
武澍桉已没了力气,靳昭亦没兴趣同他多纠缠,慢慢松开钳制,起身说:“没什么大事,只是小侯爷仿佛喝多了酒还未醒,有些糊涂,烦请诸位往城阳侯府去报个信,着人来将小侯爷接回去。”
领头的那个见状,明白他没有要继续纠缠的意思,大大松了口气,连忙朝身后的人使眼色,让人上来将武澍桉扶起来。
靳昭看一眼站在一旁的云英,冲领头的抱拳行礼后,便带着她离开。
不远处,临近清明渠畔的一座二层小楼上,一名换了便服的内官望着底下渐渐散去的人群,迟疑地问:“殿下,可还要遣人下去?”
萧元琮站在窗边,望着那两道一前一后往渠畔行去的身影,沉默不语。
他这两日在京郊查看堤坝修筑的情况,因往返路途甚远,便在宫外近郊的一处皇家别院歇了两日。今早本应已回到东宫,然而昨日傍晚接到宫中送来的消息,因圣上龙体欠安,今日罢朝一日,他便没急着回去,带着内监到西市附近来,听一听已陆续从各地进京等待明年春闱的考生们的情况。
恰好看见武澍桉要为难云英。
他原本要让身边的人下去替云英解围,没想到靳昭动作更快,先出手了。
靳昭前两日也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留在城郊,到今早才暂换了人回去。
“算了。”萧元琮轻声说着,移开视线,伸手将槛窗阖上,“已不必孤帮她了。”
长街上,几名差役小心地跟在武澍桉身后,好声好气地安抚,生怕他心有不甘,仍去寻靳昭的麻烦。
武澍桉被围得不耐烦,一甩袖,恶声说:“都给我滚!不许跟着!”
几人立马散开,却不敢立刻依他言离开,只能放慢脚步,在越来越多的人群中远远跟着。
武澍桉心下烦躁,只觉得当众丢了颜面,有心甩了他们,于是牵着马越走越快,打算在人稍少些的地方上马,却不想,川流的人潮中,忽然站出来个面含笑意的年轻女子。
“堂堂城阳侯府的小侯爷,竟被一个西域奴隶打得这样狼狈,真是令人惋惜。”
武澍桉停下脚步,恶狠狠看过去:“你是何人,竟敢在此口出狂言!”
那女子笑着冲他行礼:“小侯爷不认得奴婢了吗?一个多月前,奴婢有幸与小侯爷有过一面之缘。”
武澍桉忍着烦躁,又看了她一眼,这才想起来:“你是中书令府上的丫头……”
“小侯爷好记心,”那婢女朝旁侧了侧,示意他往这边走,“我家主人有几句话想同小侯爷说,小侯爷若得空,不妨随奴婢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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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渠边,靳昭和云英一前一后地走。
靳昭牵着马走在前面,眼看身边没人,刻意放慢脚步,也没见她追上来,只好干脆停下,等在原地,待她走近了,问:“不是说去看孩子,怎么到这儿来了?”
“的确要去看阿猊,只是奴麻烦了殷大娘这么久,奴不好空手上门,又因太过突然,来不及亲手准备,便来买些凉茶饮与茶果送予殷大娘。”云英扬了扬手上提着的小包裹,解释说。
方才提在手里,一直小心护着,便是摔倒的那一下,也没磕到,仍旧完好无损。
靳昭点头,目光悄悄从她提着包裹的手移到另一只半掩在袖口中的另一只手。
方才他留意到了,她被自己推倒在地,就是那只手先撑在地上,才没摔得太过狼狈。地面坚硬凹凸,她那细皮嫩肉的样子,恐怕受伤了。
“走吧。”他指了指停在渠畔的马车。
云英没动,只是看着他的马,说:“中郎将先走吧,奴看着。”
靳昭皱眉,说:“我送你去。”
云英眨眼,问:“中郎将今日不是要同羽林卫的同僚们一道给人庆贺新婚?”说着,又生怕他以为自己有意打探他的动向,忙解释,“方才出宫时,遇到上次去过城阳侯府的侍卫大哥,闲谈数句才知晓的。”
“嗯。”靳昭顿了顿,沉声说,“婚仪都在傍晚,我到那时再去。”
那便是白日空闲的意思了。
云英笑开,朝着马车上去之前,还不忘说:“也好,听说中郎将昨晚在外当值,恐怕也累了,该回去歇一歇。”
靳昭心下总觉这话有些说不出的暧昧,可又不好细究,只翻身上马,一路护着简陋的马车,往怀远坊的居处去。
一路晃晃悠悠,经过的皆是充满市井气息的街巷,云英想着即将见到小阿猊,心情好极了,时不时看向不远不近与她同行的靳昭。
她本就容色妍丽,什么也不做,但只站在人群里,便能吸引无数目光,此刻这般不时看向靳昭,就连赶车的车夫都察觉到了,看向靳昭的眼神带着艳羡和揶揄。
在他看来,这两个年纪相仿、样貌不凡的的年轻男女,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而靳昭的心中却
感到难言的煎熬。
大约是因为昨晚随侍在外,只休息了两个时辰的缘故,他感到脑中像被钝器刺着似的,一下下的疼,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处在一种紧绷又肿胀的状态中。
方才同武澍桉扭打的时候还不觉得,此刻安定下来,便觉得那女子看过来的目光,就像是刺着他的钝器,带着赤裸裸的渴望,刺得他不得安生。
好在西市本就与怀远坊相邻,他那宅子又离街边不远,不一会儿便到了。
因早两日便得了信儿,殷大娘一早就将门开着,着小娥留意外头动静,一见人来,便高高兴兴地迎出来。
“小娘子,可把你盼来了!”殷大娘怀里抱着正精神抖擞的阿猊,站在门边冲云英笑,一张慈祥的面孔上具是笑痕。
云英方才还有心思看靳昭,此刻一见到孩子,什么都抛到脑后,当即不管不顾地从车上下来,就连右手还受着伤也忘了,抬起来就要扶在木框上。
靳昭见状没说话,不动声色地在她握住木框前,先托了一下她的手腕,让她借了把力,紧接着,在她看过来之前,又迅速收回,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殷大娘抱着孩子,不曾细看,一旁的小娥却注意到了。
她目光在云英身上转了一圈,连忙上前,站到车旁,将人扶了下来:“娘子小心。”
云英不惯他人服侍,冲她道谢后,只说不必,又往阿猊身边去了。
“孩子才起来不久,也不知是不是知晓阿娘今日要来,方才就一直冲着门外叫呢!”殷大娘小心地将阿猊交出去。
云英抱着明显长大了些的孩子,爱怜地亲了又亲,直惹得孩子咯咯笑了才罢休。
“多谢大娘,将阿猊照料得这样好。”云英眼眶有些红,急往后去寻要送给殷大娘的小包裹,方才急,一时忘了提着。
谁知一回头,靳昭已经提着递过来。
他没说话,在她接的时候,又瞥了眼她的右手,然后便默不作声地进了自己的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