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武澍桉快步走近,抬头看天空中已隐有灼烈之势的日头,忙拉着杜夫人到檐下避光处,“天热,莫中了暑气。怎不见父亲?”
“你父亲已去了京郊的大营。昨晚商量许久,还是没有要他告假,正是你议亲的节骨眼,不能出差错,我便罢了,本就同殿下有几分亲缘,你父亲可不能有牵连。”
杜夫人口中的“殿下”,便是她的表姊,已故的秦皇后之子、当今太子殿下萧元琮。
武成柏是京都南衙守备军大将军,手中掌握了大半京城守卫,看似同那些动辄手握数万,甚至十万大军的封疆大吏无法相提并论,但京都是天子所在,整个大周王朝的中心,地位非凡,武家的作用,自然也举足轻重。
这些年来,城阳侯府谨小慎微,私下甚少与东宫有往来,偏偏在武家要与郑家联姻的消息传出去时,太子便亲自上门。
没人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碍于身份,武成柏不敢直接拒绝,思来想去,只好一早仍旧如常出公差,留下夫人招待太子,以尽量表明态度。
杜夫人看着已宽敞许多的前庭,这才将目光移到儿子身上。
“嗯,还好,不见憔悴劳累,看来夜里还算安生,没有胡闹。”
武澍桉脸热,避开母亲的目光,说:“那是自然,儿子有分寸,母亲将我想成什么人了。”
实则夜里仍旧折腾了些工夫,只因云英嫌累,不住求饶,他头一次得她这般服帖,又顾忌她的确才生完孩子不久,恐真的吃不消,这才没多摆弄她。
杜夫人自然知晓他的脾性,侧目睨他:“莫哄我,从为娘的肚里出来孩子,为娘能不知你的脾性?我看,是云英那孩子懂事才对。”
提到云英,她的目光黯了下去,轻叹一声,说:“那本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样貌、人品,皆是上乘,当初若非她家中蒙难,沦落到女眷统统要被发卖的地步,她也不会被卖到咱们家来,如今……可惜了。”
武澍桉沉默。
旁边年长一些的心腹婢女见状,低声安慰道:“夫人心善,是下人们的福气。换句话说,当初云英蒙难,若不是恰好被卖进咱们侯府,遇上这样好的主家,哪里能让她过上比外头小门户的女儿们都好的日子?夫人已经仁至义尽,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造化罢了。”
杜夫人摇头,仿佛不愿再多提云英,母子两个具是沉默。
不一会儿,前头的小厮匆匆奔来:“夫人、小侯爷,车马已到长街上,该去迎了!”
母子两个面色一肃,连忙整好仪容,往府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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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房中,云英不敢松懈片刻,武澍桉一走,便起身梳洗更衣,喂过阿猊后,甚至不敢多哄他片刻,只抱着他亲了两下,便交给院里的婢女们照顾,自己往正院的方向去。
行至正院游廊时,正遇到常金站在树荫下,同两名看来身强力健的年长仆妇说话。
“云英娘子,这是要往哪里去?”常金面无表情地看过来,语气虽无变化,却听得云英心里直发冷。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露怯,从容地冲常金行礼:“常管事,前几日,夫人赐了阿猊一只金项圈,奴心中感激,今日特来谢夫人的赏。”
常金皱眉:“可是夫人眼下正与小侯爷一道接待贵客,恐怕没工夫见旁人。”
“无妨,奴不敢打扰夫人与小侯爷,小侯爷亦说过,贵客不会逗留太久,奴在旁等着便是,多谢常管事提醒。”
那两名健仆站在常金身后,闻言无声对视一眼,都看向常金。
常金面无表情地打量云英,见她神色自然,又朝不远处的厅堂看去。
因贵客身份尊贵,除了杜夫人的两名贴身侍婢守着之外
,屋外廊上,站了好几个身型挺拔的年轻男子,那模样,一看便训练有素,绝不是普通的杂役侍从。
为首的那个十分敏锐,隔着这样的距离,已然察觉到常金的目光,立时也往这边看。
尽管看不清面目,但那样的气势,不必走近,便能让人胆寒。
也罢,这样的深宅大院,她跑不到哪里去,况且,还有外人在此,若执意要将她扭送走,反而闹得不好看。
“也好,”常金收回目光,和和气气地示意她自到一旁荫凉处候着,“只是辛苦娘子,得仔细些,莫扰贵客。”
云英笑着应是,在常金的注视下,果然没有直接靠近正厅,而是沿着一旁的游廊,从侧边步上台阶,在离那几名侍卫数丈的地方便停下脚步。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那位为首的侍卫的模样。
他身量高,肩宽体阔,十分魁梧,站在这些本就训练得比常人体格健硕的侍卫们之中,也显得格外出挑,明明都穿着同样的圆领袍,却能教人一下看出,他是其中头目。
更不一样的是,他生得高鼻深目,面目俊朗,深邃的眼瞳明明是棕色的,却在光线的照射下,闪出一道泛蓝的光泽,高高束起的黑发间,亦能看到几缕金与棕。
看来未及弱冠的年纪,英气勃发,不似武澍桉的意气高傲,反而有种蓄势待发的沉稳。
应当是个西域人。
大周与西域诸国通商往来已有数十年之久,京都包容开放,有西域人不足为奇,但瞧他的身份,显然在军中就职,且职衔不低。
京都军中,能得重用的西域人并不多见,既用被用作护卫,可见屋里那位贵客,必是皇室中人。
难道是吴王?
云英脑中闪过数个猜测,却无暇一一细想。
眼看那名护卫已注意到她的靠近,一双泛蓝的眼警惕地盯着,她深吸一口气,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时,扬声高呼:“夫人!求夫人救救云英!”
第3章 骨扇 随孤入宫吧。
厅堂中,萧元琮坐在主座上,捧着茶盏慢悠悠地品。
大约是微服的缘故,他的装扮格外朴素,头顶一方莲瓣白玉冠,身披月白圆领袍,腰间是白玉龙纹革带,衣料质地虽是上乘,却不见繁复纹样与配饰,乍看去,甚至比坐在下首的武澍桉更简单些。
只是,那一身温润高贵的气质着实难掩。
他生得皮肤白皙,眉目俊逸,此刻收敛着,隐在茶盏中袅袅的水汽之后,莫名有种温润的佛相,在男女皆尚武的大周,显得尤为珍稀。
这样的暑热里,就连一向静心不惧热的杜夫人,都有些受不住热茶,偏偏他一口口饮着,不见难耐,洁白饱满的额头上,没有一滴汗珠。
“形如兰蕙,味甘生津,鲜爽宜人,是上月南方贡来的碧螺春吧?”萧元琮垂眼望着盏中清淡的茶汤,淡笑着问。
“殿下好眼力,正是洞庭碧螺春,”武澍桉笑着答道,“乃家父上月入宫受赏所得。”
杜夫人不动声色地冲他递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多言,自己则赶忙接道:“早闻殿下爱茶,品鉴能力非凡,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令妾佩服。”
太子爱茶,可这年年上供的最好的碧螺春,却鲜少入东宫。圣上偏爱郑皇后与吴王,每每都先赏他们母子二人,便是侯府的这批新茶,也是那日郑皇后为吴王做的人情,顺水推舟求圣上赏给了武成柏。
这话可不能在太子面前提,实在是她疏漏了,忘了嘱咐下人,别用这茶。
萧元琮轻笑一声,也不知有没有捕捉到其中的微妙,不接杜夫人话中的奉承,只说:“姨母又见外了,方才便说了,今日是私下前来,不必拘礼,更不必称殿下。”
杜夫人实在不知他今日此来到底为何,自坐进屋中,他所谈的,便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日常琐事。
“是我疏忽了。”
又是片刻沉默,萧元琮慢慢放下茶盏,执起方才搁在案上的碧玉骨扇,却不打开,只将目光转向武澍桉,笑道:“孤听闻,表弟近来正要议亲,不知相中的是哪家的娘子?”
这才是今日的正事,杜夫人神色一敛,示意儿子不要开口,自己从座上起身要答:“犬子无能,妾与侯爷本无太多期望,蒙京中诸位贵人不弃,如今正同郑令公家中的一位养女相看。”
郑令公,便是国舅郑居濂。他本就出身大族,凭着郑皇后的扶持,如今官拜中书令,是名副其实的右相。
而与之地位相当的左相,则是门下侍中齐慎。他的身上,同时还兼着太子少师的职衔,是不折不扣的东宫党。
两方明争暗斗十余年,早已水火不容。
“原来是郑家的娘子,”萧元琮温润的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难怪姨母要这般谨慎。”
杜夫人心中惶恐,忙起身要拜,却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呼声。
“求夫人救救云英!”
声音不算高,却口齿伶俐,吐字清晰。
“这是?”萧元琮挑眉,诧异地看一眼屋门的方向。
杜夫人脸色难看,不知云英如何闯到这儿来:“是府上的婢女,妾平日太过放纵,不曾好好约束,冒犯了殿下,求殿下宽恕!”
说罢,立即转身吩咐守在一旁的贴身侍女,恨声吩咐:“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人拖出去,别扰了殿下清静!”
侍女应声而去,原本坐着的武澍桉听见云英的名字,已先一步惊跳起来,三两步冲到门边唤着“英娘”。
屋门外已乱作一团。
除了杜夫人的侍女,常金也迅速反应过来,带着那两名健妇飞奔而来,再加上满面焦色的武澍桉,四面八方,皆有人要围堵。
“英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跟我回去。”武澍桉一边走近,一边冲她伸出手,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同其他人的凶神恶煞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出于真心。
云英愣了一瞬,在脑中那根弦紧绷到极致时,下意识就要朝着这个最熟悉的人靠近。
可是不对,他在骗她!
才迈出一半的脚步立时顿住,她仓促地朝四周看,寻找能暂躲的方向,口中亦不停地呼喊。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看到那位高鼻深目的少年郎君。
混乱之中,他也正拿那双泛着幽蓝光芒的眼睛注视着她。
他是贵人护卫,应当要上前阻拦她,可不知怎的,却只是那样静静看着,一只手虽搁在腰侧配刀上,全然没有要拔出的意思。
他身边那几名手下,亦同他一样,如木桩铜雕一般站在门边,动也不动。
云英心下一动,眼看一名从武澍桉身边蹿出的仆妇已如猛禽般扑来,那枯瘦粗糙的手几乎就要抓到她的罗裙,她赶紧后退,轻巧地一跳,躲到那少年郎君的身后。
“求小郎君救救奴!”她靠得近,一时收不住,撞在他那柄配刀从身后伸出的刀鞘末端。
刀配于腰侧,全赖革带与刀鞘相接,本是灵活能动的,这般撞去,当能将那刀鞘撞得晃动。
可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在她撞上去的那一瞬,那少年郎握着刀柄的手也同时用力。
那配刀不但纹丝不动,还如帮忙似的“扶”了她一把。
与此同时,常金和另外两名仆妇也已追到近前,正要来抓,又被这小郎君挡住。
他丝毫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对上带刀的侍卫,平日再凶悍的仆妇,也踟蹰不动了。
云英躲在他的身后,只觉得他的肩背高大宽阔极了,从旁边悄悄探出脑袋,观察情况。
“中郎将这是做什么?”武澍桉目露不悦,“我府上的家事,似乎不在中郎将的职责范围内。”
竟是位中郎将!
云英惊了一惊,忙又缩回去,胆怯地扯一下他身后的衣料,努力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说:“求中郎将救命!”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见他耳后深色的皮肤间,有一抹若隐若现的红。
“殿下在此,”面对武澍桉的发难,他岿然不动,只开口道,“在下只听殿下一人之命。”
他的嗓音沙哑沉厚,咬字虽算得上字正腔圆,语调中却有独属于西域人的佶屈,听得云英心中莫名安定。
“殿下如何?”武澍桉见不得云英同旁人靠得那样近,又觉被人拂了面子,一时间,那身纨绔的毛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