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想到那样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会留意,好像在他眼里,真的把她当做一个完完整整的人来看待。
“奴婢知道。”她感到鼻尖有些发酸,声音也有些哽咽。
萧元琮轻叹一声,拇指揉过她的面颊,揉碎一滴晶莹的泪珠。
“别怕,想哭便哭吧。”
他知道那种感觉,被忽视的感觉,因为自己的行止,而阴差阳错使另一个人死去的感觉,还有积累了许久的厌恶和恨意,有朝一日终于能悄悄给对方一击,却再没机会体会报复的快感的感觉。
云英摇头,本只一滴泪,却忽然像开了闸似的,泪珠接连不断地滚落下来。方才听说武澍桉的死讯后,她便一直处在一种无法言说的惊惧中——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可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自己亲手杀了人一般。
她慢慢抽泣起来,低垂着的脑袋轻轻枕在他的膝头,像个无助的孩子,在信赖的亲长身边寻求片刻依靠和安宁。
萧元琮静静地看着她,没再说话,只是将手掌安在她的肩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
屋子里静悄悄,只有她不时抽泣的细小声音。
萧元琮望着埋在自己膝头的女子,目光自她柔亮整齐的发髻,一点点下滑至肩背。
浅杏的衣裙不算厚实,覆在肩背之上,隐隐能瞧出底下的肌肤与骨骼的走向。原来从背后看,她这样纤瘦。
那一截露在衣裙外的脖颈,像一块凝脂,白润光洁,在烛光下泛着一层莹莹的柔光,与乌黑的发际相接,对比鲜明,美丽极了。
可是,再往下,衣领上端的边缘处,白腻的凝脂却被破坏了。
那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痕,星星点点,色泽鲜艳,像是刚刚渗到肌肤底下的血痕,那红痕不平整的边缘处,还隐了几个小小的血点子。
看起来,像是被人吮过,又拿牙用力咬过,才留下了痕迹。
红痕被衣裙盖去一半,若不是她伏下来,恐怕连这一半都被藏起来了。
萧元琮的动作忽而顿住,目光一点点凝起,食指轻轻按上那一处衣领,隔着布料摩挲两下,恰好勾出隐在底下的半块红痕的边缘。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身子轻颤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云英的心绪逐渐平复,方羞赧地抬起头,轻声说:“殿下恕罪,奴婢方才失态僭越了。”
萧元琮没有回答,只是将她鬓角散落的碎发轻轻拨开,问:“你方才说,在撷芳阁里发现了武澍桉点过的催情香,可曾伤到你?”
催情香如何伤人?云英想起和靳昭的那一场情事,只觉脸上一红,赶紧摇头:“不、不曾,奴婢只吸了两口,一认出来,就立刻掐断了那盘香,没再烧下去。”
说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奴婢懂的,这两日便不给皇孙喂奶了,请膳房多做些吃食送来,绝不会教皇孙饿着。”
萧元琮“唔”一声,食指与拇指的指腹轻轻搓了搓,不置可否。
这时,殿外传来叩门声,内侍进来,站在屏风外道:“殿下,太子妃殿下来了,目下正跪于殿外,说是来给殿下请罪的。”
这一晚上,要请罪的倒是不少。
云英悄悄抬头看一眼萧元琮,不必他赶,自觉起身,行礼告退。
高高的殿门再次打开,光滑微凉的地上,薛清絮一身素衣,端端正正跪着,听见声响,抬起头来,却见是还红着眼的云英从里头出来。
她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望向云英的眼神更是微妙难言。
云英觉得她的眼神里明明没有妒意,却看得人汗毛倒竖。
从前她还怀疑,到今日,已然确信,太子妃对太子当真没有半点夫妻间的爱意,否则又怎能帮着外人害靳昭和太子?
可是,既然对太子没有情分,又为何要那样防着太子身边的女人,以至于要把小皇孙的生母青澜赐死?
云英心下觉得疑云重重,面上半点不敢怠慢,赶紧闪身到一旁,恭恭敬敬地行礼。
薛清絮没有理会,仍旧挺直后背跪着,殿中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萧元琮的声音传来。
“太子妃,你这般又是何故?”
“臣妾未曾约束好身边的宫女,以至于没有好好照看中郎将,差点害了他,连累殿下,幸而最后没有酿成大祸。臣妾实在愧疚难安,方才已罚了那名宫女三十板,余事全凭殿下做主。”
云英不敢逗留,已顺着西面的长廊快步离开,却还是能听见薛清絮一字一句清晰的话语。
“你我夫妻数年,已走到这一步,早就心知肚明的事,何必还要惺惺作态。”
夜风里,萧元琮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漠,仿佛与方才在殿中耐心安慰她的是两个人。
主人夫妻间的秘辛,下人不该窥伺,云英心头发怵,干脆小跑着离开少阳殿,直到再听不见任何声音,才重重舒一口气。
第34章 夫妻 她知晓殿下的真面目吗?
少阳殿外, 秋夜的凉风再次扑面而来,卷起薛清絮素色的衣摆。
因是来请罪的,她的素衣外亦没戴压裙摆的玉佩, 一时间,那素淡轻薄的布料在夜色里飘飘荡荡, 莫名有种发苦的可怖。
大约是因为萧元琮方才已将两人之间隔着的那层薄纱撕破,薛清絮的脸色也慢慢冷漠僵硬起来。
“孤知晓, 因为你父亲的缘故,你从一开始就不想嫁给孤, 是以,这几年来,对你始终宽容, 不曾委屈过你, 却不想, 你竟会这样过分。”
这门婚事是薛清絮的父亲薛平愈在盛年之时就定下的。
当时, 他已官至礼部尚书,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算是东宫党的中流砥柱之一, 对还未成人的萧元琮忠心耿耿。可是, 也正因此,他成了郑家一党的眼中钉。
齐慎出身名门世家,是全天下士族的楷模,声明难撼, 即便拉下马来,身后也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为他奔走、卖命。而薛平愈不同,虽也是士族出身,但中规中矩, 凭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才以神童之名入仕,一点点积累声明,宦海沉浮二十余载,方得礼部尚书之名,比起齐慎,他的地位要脆弱得多。
郑家一党就是借着他的两名门生牵入贪腐案中,将他也拉入泥潭。
其时,萧元琮尚未及冠,才刚涉朝政不久,虽有一众文臣拱卫呵护,到底羽翼未丰,面对薛平愈之事,无能为力,只能袖手旁观,由着他在刚刚升任中书令之际,便以年迈无力为由,上疏辞官。
而后,东宫一党仍旧坚如磐石,齐头并进,唯薛家一脉,被大浪淘去,渐落人后。
萧元琮从来以温和沉稳、仁慈宽厚的一面示人,此刻即便说出这样指责的话,也并不见怒容厉色。偏偏越是如此,越让人觉得有种难以接近的疏离。
“不曾委屈过……”薛清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若不曾委屈,殿下又为何要让一个小小的婢女先有子嗣?堂堂皇家长孙,偏是个卑微的宫婢所生,这让臣妾如何在外立足?”
萧元琮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没兴趣同她绕圈子,只说:“当初是你自己拒绝了孤。这些年,你处处提防着,无非
就是要让孤膝下无子,好让外头的人有理由议论孤子嗣艰难,不堪储君大任罢了。”
数年前 ,新婚夜,他本是怀着尽人夫之责之心,踏入寝屋的。
那时,他以为两人之间即使没有太多感情,但既已成婚,日后相敬如宾也好。不想,当夜,夫妻二人四目相对,该行周公之礼时,薛清絮却拒绝了他。
她说:“殿下恕罪,臣妾身子不适,恐不能侍奉。”
他本以为她只是不方便,便嘱咐下人替她煮些补身保暖的茶汤,自己预备在床榻外侧睡下——夫妻之间,若新婚之夜就分房而睡,传出去于他们两个都不好。
谁知,她却分毫不让,跪在榻沿上,挡住他的动作,直接说:“臣妾恐怕往后都无法侍奉殿下,还请殿下回少阳殿中安寝,以免臣妾失仪,惹怒殿下。”
这样直白的拒绝,已是断送了夫妻二人日后的所有情分。
萧元琮明白,因为薛家的事,二人之间缘分已尽。
纵观大周皇室,子嗣艰难者不止一二,至先帝时,更是忽然暴毙,没留下一儿半女。如今的圣上萧崇寿,继位这么多年,膝下成年皇子也只二人,虽有郑皇后一直从中作梗的缘故,但皇室子嗣凋零,始终是朝臣们担心的大事,这一点不假。
萧元琮初成婚时,未闻音讯,尚能说得过去,可随着时间日久,大臣们难免怀疑不断。
这些,他统统都知道,只是看在已故的薛平愈的面上,一直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薛清絮眼神轻颤,怒、羞、愧、恨在心中来回翻转,最后又统统吞下去,用一种尖锐的声音说:“殿下如何想,臣妾自无法左右,臣妾只是觉得一切都太过巧合罢了,这几年来,殿下从来不近女色,怎么朝上一有人参殿下无后,青澜的肚子里便有了孩子?殿下本该好好查一查这孩子的来历,可偏偏青澜在这时候便死了!”
“她因你而死。”萧元琮冷冷道。
“是啊,外人都说是臣妾赐死了她,可臣妾不过是吓唬她罢了,她若不是心虚,何必自戕?”说到这儿,薛清絮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萧元琮,“臣妾竟忘了,殿下一向最擅操控人心、借刀杀人,什么事都能哄着旁人心甘情愿地为您做,而您从来清清白白、干干净净!青澜为什么而死?恐怕就是为了替殿下隐瞒混淆皇室血脉的阴私!”
眼看她的话越来越荒唐,守在两边的内侍纷纷埋低脑袋。
所幸萧元琮谨慎,从来不让闲杂人等留在少阳殿附近,留下伺候的都是信得过的人,便是听到了什么,也定会烂在肚子里。
他们小心地观察着情况,无声地往后退出数丈的距离,将空间留给这对从一开始就不曾和睦过的年轻夫妻。
只有从侧间出来的余嬷嬷,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大步上前,一弯腰“啪”的一声打在薛清絮的脸上,打得薛清絮朝旁边一歪,狼狈地倒在一侧。
“太子妃怕是昏了头,这样的事可不能乱说。”余嬷嬷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用极其冷漠平板的声音说,“太子妃莫忘了,您也是东宫的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太子妃出身高贵,饱读诗书,这样简单的道理,应当不必奴婢来教。”
她年纪虽长,头发已花白,又身在东宫,常年养尊处优,从不必做粗活、重活,可那一身奴仆的力气却并不见弱,方才那一巴掌使了大半的力气,直将薛清絮白皙的脸庞打得迅速爬上一阵肿胀的红。
薛清絮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缓缓爬起来,冷笑着说:“瞧瞧,这不就是个心甘情愿的忠仆,连主人也敢打!”
不必萧元琮说什么,余嬷嬷已在一旁恭恭敬敬跪下,沉声说:“东宫之中,奴婢的主人从来只有太子殿下一人,至于太子妃,若与太子殿下一条心,那便也是奴婢的主人,否则,便不是奴婢的主人。”
“好了,嬷嬷,不必太过严苛。”萧元琮闭了闭眼,示意余嬷嬷退后,也不知这句“不必太过严苛”到底是对谁说的,“皇室血脉自然不容混淆,孤身为大周储君,断不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太子妃恐怕多虑了。至于旁人如何,孤无法左右。”
他上前一步,才要弯腰将薛清絮搀扶起来,就见她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低声说:“那个乳娘呢?”
萧元琮的动作顿住,冷淡的眼眸与她相对。
“她知晓殿下的真面目吗?”薛清絮颇有些恶意地笑,“她知晓自己视为恩人、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其实也利用了她,以后还会那样敬仰殿下吗?”
萧元琮原本无甚波动的面容忽然沉了下来。
他不再试图搀扶她,而是站直身子,双手背到身后,目光望向远处的夜空。
“孤看太子妃喝多了,恐怕有些糊涂。”他冲两边的内侍示意,“来人,将太子妃送回燕禧居。近来宫中事多不太平,了结之前,太子妃就安心留在燕禧居休养,无事不必再出来。”
话音落下,两名一直候在一旁的内侍应声出来,分别站到薛清絮的两侧,冲她弯腰行礼:“请太子妃殿下回燕禧居。”
薛清絮抹了抹脸上肿起来的一片,挥开要过来搀扶的内侍,自己从地上站起来,高昂着脑袋冲萧元琮行礼:“今晚惹怒殿下,是臣妾的不是,臣妾这就告退,不再碍殿下的眼。”
说完,转身离开,留下萧元琮一人面无表情站在高处,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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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崇寿在病榻间缠绵了整整两日。
这两日间,宫中人心惶惶。
圣上清醒后,听人说了后来的事,太子的安排并无偏私,无可指摘,他即使有心袒护幼子,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只得由着他们查。
刑部的两位官员和内监总管、天子禁卫首领四人几乎不分昼夜地提人,询问当日发生的一切,就连云英也在其列。
一来,她当日也出席了宫宴,二来,事情发生在武澍桉的身上,而她与武澍桉之间的过往人尽皆知,实在越不过去。
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云英心中有数,可毕竟是由刑部主审,她心中多少有些紧张。
好在,轮到她的这一日,余嬷嬷带着她去了一趟少阳殿。
其时,天刚蒙蒙亮,正是萧元琮用毕早膳,要离开东宫往前朝去的时候。圣上龙体抱恙,这几日朝会自然免了,但三省六部二十四司,该处理的政事一件不少,萧元琮每日出去的时间仍旧雷打不动。
云英进去的时候,早膳已撤下,一名内侍捧着已经熨好的常服进来,余嬷嬷见状,又推了云英一把,冲已站到屏风边的萧元琮说:“殿下,穆娘子来了,就让穆娘子伺候殿下更衣吧,以免一会儿错过时辰,误了殿下的正事。”
萧元琮转头看过来,目光落到云英的身上,点头:“也好。”
云英虽不知让她伺候更衣与是否耽误时辰有什么关联,但太子已经发话,她只好快步走到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