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云英并非一点不担心。
她知晓武成柏夫妇两个的性子,眼下大约还在为儿子的后事奔走。中秋的事情闹得那样大,武澍桉的尸首一直留在刑部,直到案子结了,才被夫妇两个抬回去。人虽被定罪,但因已死,不再追究,亦未累及家人,因此丧仪仍按侯爵继承人之规格操办。
如今丧事还未全了结,后头还要等这一阵风声过去,想来能撑一两个月,可再往后当如何?
她心底发沉,如今只有两种情况能让阿猊不被武家夫妇拿捏。
一,是武家彻底垮了,不光是武澍桉,连武成柏也一道被拉下水,失了权势,再不能对任何人耀武扬威。她有时克制不住心中这样阴暗的妄想,好像当时对武澍桉出手后的那种害怕和后悔早已消失不见了。
可实际上,武家不但有官职,更有世袭的爵位,那是祖上凭着开国从龙之功得来的,未有谋逆之过,不可能摘去。
二,便是她带着阿猊嫁人,将阿猊记在夫家的名下,从此再不做武家儿。只是,这得要寻到一个愿意娶她,且身份地位能挡得住武家的郎君。
两条路都十分困难。
她无声地叹了一下,将心事压下去,陪着精神不错的儿子在铺了软垫的地上玩耍。
时
间有限,她不想将心神都浪费无尽的担心和忧愁上,反正短时间里有靳昭在,他会保护好阿猊。
坐在一旁的靳昭似乎感受到了她片刻的担忧。
在殷大娘起身去灶边时,他悄悄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别担心,我会保护阿猊。”
云英对上他带着笃定和安抚的目光,露出信赖的笑容。
“奴知道。”
已近午时,殷大娘预备招呼着用午膳,本就为云英预备了不少,不想靳昭也忽然回来,本有些不够,但恰好傅彦泽又送了些来,便不必再外头买。
可靳昭却说不能留在家里用午膳。
“回来之前,我已到宫门口递了帖子进去,午时二刻要入宫拜见殿下。”
办差归来,头一件事便是要回去述职,这是一直以来的惯例,耽误不得。他为人素来稳重可靠,除非是在宫禁之后才回来,否则定是当天归来,当天入宫。
殷大娘一听,知晓是正事,也不阻拦,只给他塞了块糕点,教他先垫一垫,便催他赶紧去了。
-
临近午时二刻,靳昭在内监的指引下,准时来到萧元琮所在的衙署。
里头才刚传膳,仿佛是专程等着他似的,除了萧元琮的那一张小案,还在底下另设了坐榻和几案。
“是太子殿下特意让晚些用膳,要等中郎将来呢。”不等萧元琮开口,内监便先替他说了。
靳昭没有坐下,而是在屋中抱拳半跪下,冲萧元琮行礼:“多谢殿下|体恤。臣惭愧,幸未辱使命,否则便要无颜面对殿下的恩情了。”
他挑这时候过来,本只是不想打扰萧元琮处理政务,只有午膳后有半个时辰空闲,才在帖子上写好午时二刻。
“起来吧,”萧元琮亲自从榻上起身,将他扶起来,“你我相识多年,不必如此拘束。”
说话间,萧元琮松开手,抬手冲一旁的坐席示意,目光却不经意瞥见靳昭起身时,脖颈右侧一道细细的血痕。
不像是早先的伤口,那还有些殷红的凝固的细小血滴,竟有一种十分新鲜的感觉。
主仆二人遂坐下,用了一顿午膳。
靳昭将途中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尤其关于傅彦泽的言行,说得更多一些。
他知晓太子对此人很有兴趣,不过,他言语间,只做复述,尽力不加任何自己的判断,要将一切留给太子决定。
“入城后,臣未替傅解元等寻落脚处,臣入宫前,恰得知傅解元在怀远坊中赁了一间屋,目下应当已到礼部登记了。”
“你做得不错,”萧元琮赞许点头,“一切都等春闱之后再说。孤是太子,不该对还未应考的学子有过分关照。”
“阿昭,此去许州,你本是替朝中办了件天下读书人都最关心的事,却不能凭此功记上一笔,实是孤欠了你。”说完正事,萧元琮方放缓语气,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
他为人温和,有时虽过分没脾气些,让人完全看不透他的喜怒,以至像一尊无喜无怒的佛像一般,全不似真人,可每每同身边的人说话,总能说到人的肺腑处,教人感激涕零。
“只要殿下吩咐,臣都在所不辞,所谓功名,于臣而言,都如过眼云烟,唯有殿下得偿所愿,才是臣心之所愿。”靳昭此话不假,在京都王公贵族的圈子里游走多年,他却始终没有被此间的权势富贵、声色犬马迷眼。
此去是替太子私下办的差,自不能拿上朝廷论功。但能救几个人,能让试子们感激,也算是功德一件,他不太计较这些。
“孤知你心性敦厚,虽有抱负,才能不俗,却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不过,孤心中愧疚亦是发自肺腑,你放心,孤自会给你施展抱负的机会。”
“多谢殿下。”靳昭不知他口中的“机会”是指什么,联想到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只能猜是武成柏的那个南衙守备军大将军的位置了。
叙话将尽,太子午间歇息的时辰所剩无几,外头已有勤快的官员等着进来呈报文书。
靳昭自觉起身,正要告退,却听萧元琮忽然问:“此番许州之行,没有伤着你吧?”
“承蒙兄弟们相护,臣一路安好,不曾受伤。”
“那便好,否则,只怕要让你阿娘忧心。方才可回去过了?”萧元琮瞧一眼外头的内侍,没让立即将等着的人带进来,只倒了盏茶,啜饮道。
提到“回去”二字,靳昭的心底便生出一丝隐秘的甜,甜中仿佛还带了沉沉的心虚。
“臣递完帖子后,便回去了一趟,瞧了瞧阿娘,沐浴更衣,整理仪容,方才入宫。”
萧元琮“唔”一声,将茶盏轻轻放下,慢慢道:“可也见到云英了?孤没弄错的话,你们两个应当已相熟了吧。”
他说着,侧身靠在隐囊边,目光抬起,无声地落在靳昭面上,端详着他的神情。
第44章 喜欢 中郎将更喜欢见奴穿什么衣裳?……
靳昭的心在一刹那间提了起来。
他一时不明白太子为何会忽然有这样一问, 难道是心中起了怀疑?
不论如何,那样的事落在女人身上,都是个天大的麻烦, 他不可能让云英变成与宫中侍卫私相授受之人。
“臣的确见到穆娘子了,”他垂首答, 并不欺瞒,“至于相熟, 见过数面,应当比旁的宫女要熟悉些。”
所谓“相熟”, 与别的从未说过话的宫女相比,的确没错。
萧元琮看着他,微微一笑, 说:“嗯, 倒也凑巧, 你恰在这天赶回来了。”
靳昭感到心跳得更加厉害。
他的确是为了能见上云英一面, 算好了日子赶回来的,幸好那些书生们也个个都急着进京,并未有不满。这话无法回答, 只能沉默。
好在萧元琮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是话锋一转,冲他摆手,说:“好了,你奔波一月, 定已疲累,就不必在孤这儿逗留,早些回去吧,天气渐冷, 不日就要启程前往行宫,到时还得要你督察前后,孤准你先休沐三日,在家中养足了精神再来。”
靳昭实在不明白他的意思,眼见他似乎并未动怒,只得应言起来,退了出去。
-
云英同殷大娘和小娥一道带着阿猊用完午膳,便在殷大娘的屋里歇觉。
已是九月里,再过不久就是立冬,天气一日比一日凉。
殷大娘的屋子里每处窗户都拿厚厚的纸糊了边缝,半点冷风都进不来,只有午后的暖阳,透过窗纸照进来,将屋里照得明净舒适。
床榻上的被褥亦是蓬松的,带着晒过太阳后的干燥气息,闻着教人心里暖融融的。
云英侧卧着,一手支在脸颊边,看着躺在自己身前睡得天昏地暗的阿猊,唇边漾着温柔安宁的笑意。
她一边用另一只手在孩子盖在被褥下的小胳膊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一边同坐在矮榻上对着日光纳鞋底的殷大娘轻声说话。
“屋里的窗旧了,先前落了场大雨,窗纸破了,漏风进来,老身怕冻着小郎君,便想叫人来重新换两扇。”殷大娘眼神不好,夜里不能像小娘子们一般,在灯下穿针引线,便都趁着午后日头最好的时候做针线,“可上月里,昭儿临出京前,已在附近又置了一处宅子,老身想着这儿便不必折腾了,便只将窗角多糊上几层。”
云英抬眼看那糊得严严实实的窗角,一看便是用心收拾过的:“这样便很够了,不但是阿猊,大娘您也得暖和些,可千万不能着凉。”
殷大娘听到她的关心,笑着拍拍自己的胳膊:“老身是吃过苦的,身子骨硬朗着呢。唯一的牵挂也就是阿昭了。老身本担心他心里还牵挂着西域的家,不愿在京都真正安家落户呢。如今瞧他买那新宅,拾掇得那么用心,便也能放心了。”
云英一顿,想起那座宅子,装作不知晓的样子,说:“中郎将怎么忽然想起要搬新宅了?”
一根线用尽了,殷大娘拿剪子绞了,又对着日光穿了一根,说:“老身也不知晓,不过,那是座比这处气派许多的大宅院
,倒像个做官人家的样子了,他又请了人,说要将里头日日清扫干净,待回来了,再寻人重新修补、抹漆,想来等搬进去,便像个样子,能张罗成家了。
成家……
云英在心中重复一遍这两个字,只觉得有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离开武家的时候,正是武澍桉要成家之际,如今,靳昭也要成家了吗?
殷大娘还在念叨靳昭从前过得太简朴,虽称她这老妇的心意,却着实不像个体面的中郎将的样子,难怪有小娘子喜欢他,却没一个真敢靠近。
云英默默听着,没再说话。
-
怀远坊的另一处民宅内,傅彦泽用过午膳,替同窗将吃食放在灶上,又将院子和自己的屋子都收拾一遍,同窗才悠悠醒来。
一开门,见原本还有些潦草的院子已被收拾一新,而与他一样赶路入京,也该疲累不堪的傅彦泽,已经捧着从许州带来的一卷书,坐在檐下读得仔细。
“从光,你怎么没有歇息?”同窗有些吃惊,一面觉得腹中空空,一面又暗自愧悔没有早些起来读书。
“乘延兄,你醒了。”傅彦泽记下手中书卷的页数后,才放下,抬头笑说,“天色还早,我不惯白日便歇。灶上有吃食,我半个时辰前恰烧了滚水,锅还热着,想必还没凉透,乘延兄不妨用些。”
他此时已将初入京都的好奇、兴奋和疲惫都通通扫去,恢复在许州时的样子。
他一贯如此,明明年纪在这些试子们中是最小的,却从来是最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的。
同窗犹豫一下,到底没急着读书,而是去捧了酒菜,到食案边坐下。见傅彦泽又要拿书,笑说:“从光,你也忒用功了些,已是解元,仍片刻不歇,教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才好!我看,你定是要高中一甲进士,为我们许州学子扬名了。”
傅彦泽虽出身农家,可在许州却是年少成名,无人不知。
“若当真能高中一甲,自然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不过,眼下我更关心的还是家乡的父老们,只恨自己如今人微言轻,除了刻苦念书,什么也做不了。”
旁人说这话,恐有沽名钓誉、假仁假义之嫌,但对上傅彦泽,他们却绝不会这样想。不光是因为他生得相貌英俊端方,虽仍有青涩稚气,稍显气势不足,但那副中直正义的模样,也十分有说服力,更重要的是,在许州时,他当真将家里的存粮拿出来,分给周围揭不开锅的相邻。
要知道他家只薄田几亩,除了平日能填饱肚子的口粮外,根本余不下多少,家中的存粮都是拿他先前因读书得了功名,受县衙、州府赏赐的银子买来的。许州粮价飞涨,他拿出来的那些粮食,分明是用尽所有积蓄才能买到的。
如此大义,任谁不感叹一句!
提起家乡,同窗亦心绪复杂,连吃到口中的酒菜都变得没了滋味。他们这些试子的家眷都还留在许州境内,虽因身份的缘故,能多得官府的一分保护,但到底教人不放心。
“援军已到了多日,吴王殿下行事果敢,有如雷霆,想必叛匪已尽数伏诛,咱们不久就能收到家信了。”他低声说完,又觉不该如此伤感低落,遂笑道,“从光,待你日后留在京都,得高官厚禄,能登阁拜相,便是我们许州在京都最大的靠山了。到时,要兵也好,求粮也罢,都来寻你。不过,在此之前——”
他话锋一转,笑容也变得揶揄:“还是要先将你家中老母接来,说一门好亲事,才算成家立业。”
傅彦泽那张还带着青涩的正气的脸一下红了。平日说起家国大事、江山社稷,他从来正气凛然、言辞慷慨,便是长他十岁的同窗,也都奈何不得他,唯有说到这样的私事时,他才会偶尔显出羞赧之色。
“乘延兄,此事还早,我眼下还是当以学业为重。”傅彦泽抿了抿唇,一本正经道。
“也对,京都与别处不同,这儿的郎君不似咱们那里,十八九便要说亲娶亲,譬如中郎将,虽已及冠,却仍未娶亲。”同窗不过一句玩笑,不欲令他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