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此话一出,傅彦泽却愣了愣,蹙眉道:“中郎将……还未娶亲?”
那他晌午前在中郎将家门外瞧见那个美丽的小娘子,还有老妪怀中抱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啊,回程的路上,我同羽林卫的侍卫们闲谈时听他们说的,中郎将平素不近女色,不但未娶亲,连那些烟花之所,也几乎不曾光顾过。”
听到“不近女色”四个字,傅彦泽忽然想起在叶县外营帐中的情形。
那日,吴王也提到“不近女色”,而中郎将说,若当真不近女色,便要惹人笑话了。
所以,中郎将虽没娶亲,也不去秦楼楚馆,可家中却已有了一个小郎君?难道,他不娶亲,只养了个美妾在身边?
顿时,傅彦泽感到心中原本对靳昭的崇敬和尊重消失大半。
-
等阿猊睡醒,已又过了近一个时辰,天色不早,该预备着回宫去了。
云英帮殷大娘将剩下的针线做了大半,又一同给阿猊沐浴穿衣,等这些都做完,便已过申时三刻。
靳昭也回来了,离开东宫后,他又去了一趟北面的营地,将回京需做的登记都做齐,再与同僚们说了几句话,方得离开,如今恰好再将云英送回宫去。
车夫照着云英的吩咐留在坊门外没有进来,这一路便只他们两个同行。
靳昭不欲将太子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话告诉她,只是瞧一眼她身上浅杏色的襦裙,低声问:“你喜欢杏色?”
宫女的衣裳不多,但也有不同样式与颜色,但他记得,大多数时候见到她时,她都穿着杏色的襦裙。
云英一愣,低头看一眼身上的襦裙,说:“倒也不是喜欢,只是杏色更方便一些罢了。”
她生得妩媚鲜艳,平日不刻意打扮,已有些扎眼,若再穿那些鲜亮的颜色,配珠钗花钿,便当真要引得人转不开眼了。
哪有下人这样张扬的?从前在城阳侯府,被武澍桉拉着厮混时,也只有在闺房之中,他拿出那些精致的衣裳钗环、胭脂水粉,逼着她装扮时,她才从铜镜中瞧见过自己的样子。
可惜了,她打心底里喜欢精致夺目的自己,只是最后免不了都是被他撕碎了衣裳,揉乱了发髻。
靳昭多少听懂了她话音中的无奈,沉默两步,又问:“那你喜欢什么颜色?”
云英想了想,说:“奴喜欢粉色,浅淡的粉,奴记得小时候还未被卖作婢女时,家里有一株杏花树,每到春日,杏花开放,白茫茫缀满枝头,可是最近了瞧,又能瞧见每朵花的花心出都是粉的,浅浅一抹,点在一片白间,格外好看。”
那样的画面在记忆里已经十分模糊,若不是他问起,恐怕她自己也完全不会想起来。
她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便又笑着侧目:“中郎将怎么想起问这个?可是嫌奴穿得太素,不够好看?”
“怎么会,”靳昭在她的注视下移开视线,用一种十分正经,好似心无旁骛的目光看着前方,低声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云英掩唇轻笑,心中却觉欢喜。
只是,走过那座新宅的时候,她唇边的笑意又淡了些。
就像殷大娘说的,想来他先前说的那句“总要用得上”,便是指日后娶亲成家吧。
眼下他还未与何人议亲,但这是早晚的事,想必到那时,再要他护着她,给她做依靠,便不大好了。如今,只盼在那之前,她已先解决后顾之忧,找到后半辈子的安身之处。
她忽略那抹淡淡的惆怅,心说该对靳昭好些,他是个不错的人。
“那中郎将更喜欢见奴穿什么衣裳?”她咬了咬唇,趁着附近行人都离得远,朝他的方向稍倾身,压低声音问,“下回奴穿给中郎将看。”
什么衣裳,什么下回?
靳昭被她说得脑中只能想起二
人在屋里屋外纠缠时的情形,即便已在东宫用过丰盛的午膳,此刻仿佛仍能感受到一缕淡淡的乳香之气。
他本就没有全然满足,此刻被她一挑,便又绷紧身子。
“都好。”还是方才的话,却有了一种窘迫之感。
同上回一样,靳昭骑着马跟在车旁,一路送她到宫门外,见她进去,方才驾马离开。
只是上回是为了防着武澍桉,如今人已不在,早没了防范的必要,可是他不提,她便也不戳穿,望着他的背影时,甚至有一种隐秘的酸甜。
云英怀中陌生的情愫回到宜阳殿,却发现丹佩和绿菱二人都在正殿,一个正喂小皇孙饮米浆,另一个则在叠着皇孙的衣裳,不是秋日的衣裳,竟都是冬日的小袄。
二人一面做事,一面兴高采烈地说话,那眉飞色舞的模样,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见云英回来,绿菱赶紧起身,笑着拉过她的手,让她也坐下,又把食盒里的点心推过去:“云英,方才宫中的旨意下来了,九月二十一,圣驾就要移至汤泉行宫了!”
“汤泉行宫?”云英想了想,问,“是山阳县的行宫?”
夏日避暑,冬日取暖,历代帝王总少不得几座行宫,大周自开国以来,亦在前朝的遗存上修缮了几处京都附近的行宫,到今上,最常去的便是位于京都西南山阳县清泉山上的行宫,因行宫中有汤泉,遂叫汤泉行宫。
圣上体弱,哪怕夏日不出京避暑,冬日也必要往汤泉行宫疗养数月,这是京都上至文武大臣,下至寻常百姓都知晓的事。
只是,云英仍不明白为何她们两个这样高兴。
“对,去岁到十月里才动身,今年说是因圣上前阵子旧疾复发,才要早些去。”绿菱见她疑惑,又一把扑过去,环住她的肩,高兴道,“云英,这一回咱们也都要跟去!”
“什么?”云英一愣,随机明白过来,“咱们跟着皇孙去?”
“嗯!”丹佩拿帕子给小皇孙擦嘴角,笑道,“咱们托小皇孙的福,终于能去一回汤泉行宫了!”
“是啊,从前,殿下鲜少带宫女前去,整个东宫,只有燕禧居的宫女能有机会去,如今咱们也能去了!早听说那里盛景罕见,即便是冬日最寒冷的时节,也如春日一般温暖,这回可得好好见识一番!”
第45章 失落 她忽然感到一阵惶恐和失落。……
两个小丫头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要带些什么出行, 欢喜极了。
入宫多年,几乎所有时间都是在这座宫城中度过的。皇宫地方虽大,甚至比一些偏远的乡县都大些, 那么多宫室,常人每日去一间, 都得数年才能走完。可是,这其中真正对宫女们开放的, 不足十之一二。
她们早厌了此间景致,好容易有随驾出行的机会, 自然期待不已。
小皇孙亦感受到她们的欢喜,扶着矮矮的扶栏,颤巍巍站起来, 伸出一只手, 指向丹佩, 咧着笑的小嘴发出两个含糊的“去”字, 惹得三人一阵夸奖。
只是云英多少有些不放心,去行宫千好万好,身为皇孙的乳娘, 皇孙要去, 她也绝没有不随行的道理,却不知太子许她的每月一次出宫探望阿猊的事还作不作数。
“行宫在山阳县,往返都城应当有些不便吧?”
绿菱想了想,说:“山阳县距宫城五十里, 听说往年移驾,大约得要两个时辰,想必往来的确有些不便。不过应当也有圣驾隆重、人物繁琐的缘故,两地间官道宽敞, 修缮极佳,若是轻车简行,想必一个时辰足矣。”
丹佩看出她的心思,提议道:“这两日余嬷嬷恐要忙着安排人手收拾行囊,到六局定车马,没什么工夫,不妨等咱们到了那儿,安顿好,你再去问一问,能不能挑一两日回城来瞧瞧孩子。”
“嗯,也只有这样了。”
如绿菱所言,自当夜起,宫里宫外便都忙碌得很。
薛清絮只管燕禧居之事,东宫余事皆是余嬷嬷在操持,她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一日也歇不到两刻,连用膳时,都得听着下面人的回话。
宜阳殿里,云英三个也没闲着。
她们不但要收拾自己的行囊,更要将小皇孙的东西清点好,一一造册,交给负责的内监,再写好要提前申领,用来给小皇孙过冬的衣裳、被褥等。
孩子长得快,一日一个样,等到冬日,想必又要换一批新衣裳。加之眼下已开始学着走路,等到正月里,应当就能满地走了,保暖的鞋袜必不可少。
等这些琐事都做完,便也到了启程的日子。
九月二十一,晚秋光景里,宫门大开。
宫门外,往日有百姓们往来不断的街道早已被肃清一空,只余一辆辆宽敞华丽、精致气派的马车列于圣驾前后,排成长长的队伍。
无数皇室贵族、达官显贵,带着成群的仆从婢女,在禁卫军的护送下,缓缓启动,朝西南方向驶去。
年少的郎君们耐不住性子,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两侧来回奔腾,引得许多坐在车中的小娘子们探首观望,欢笑不断,就连道路两旁驻足翘首的百姓们都受到许多感染,幸而如今并非鲜花盛开的时节,否则那些英俊意气的儿郎,定要被娘子们掷上一身的鲜花。
云英没见过这样盛大的场景,从前武家也随过驾,只是大约怕她勾了武澍桉的魂去,这样的事从来轮不到她。如今见到,方觉心中震撼。
随着队伍逐渐前行,道路愈发开阔,在外骑马的,除了年轻的郎君,还多了不少胆大的娘子。
她们换上鲜艳的骑装,在日光下肆意驰骋,那光彩夺目的样子,看得云英一阵恍惚神往。
真好啊,这世间竟也有能这样自由自在的娘子们。
“那个好像是郑家的娘子,”给好容易在提篮中呼呼大睡的小皇孙耳边多垫了两层棉隔开外头的吵嚷后,丹佩凑过来,顺着云英的视线看过去,道,“就是国舅家中那个养女,本是——”
话说到一半,丹佩忽然停住,不知所措地看着云英。
云英却没什么尴尬之色,只是笑着接了她的话:“——本是郑家荥阳祖地族中的一位娘子,差点嫁入武家,同武家结亲的那一个?”
丹佩见她面色如常,方小心翼翼点头:“正是,从前随着昌国公夫人到过宫中几回,我曾见过,故而认得。”
上回中秋宫宴,这位小娘子似乎恰好染了风寒,没有入宫,是以云英并未见过。
她不禁又转头去看了一眼。
那小娘子看来同她年岁相当,左不过十六七的样子,一身鹅黄的骑装,坐在高头大马上,眉目间漾着开怀的笑,颇有几分爽朗洒脱之气。
瞧着一点也不像当初城阳侯府中下人们口中说的,清贵人家的娘子,眼里揉不得沙子。
不过,即便她真是个眼高于顶的娇贵人儿,云英也知道,武家人做的事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听说这位郑娘子在荥阳是定过亲的,那时,她父母尚在,还未过继给郑国舅家,皇后娘娘也才是贵妃,是后来入京都前,才退了亲的。”绿菱见云英似乎并不介怀,这才将早先听来,却一直埋在心里不敢说的话说出来。
宫中每日出入的贵人多,自然也能将宫外的王公贵族们之间的那点事带进来,宫女们闲来无事,便拿这些事来打发时间。
丹佩显然也知道:“前几日,好似听昌国公夫人身边的婢女说,又在同荥阳那家的郎君议亲了,也不知真假。”
“竟是这样。”云英有些讶异,不知这位郑娘子先前的那门亲如何,但武澍桉着实非良配。即便他没死,那样的纨绔性子,早晚有一天会闯祸。
她不愿再想起武澍桉,便又朝外看去。
此时已是巳时,晚秋轻寒被逐渐高升的旭日散去大半,有了一丝干燥的暖意。云英趴在帘下,目光自人群中扫过,不自觉地搜寻靳昭的身影。
他是羽林卫中郎将,日常护卫太子左右,此次自然也带队前来。
不一会儿,在一众身披软甲,腰间配刀,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侍卫中,她一下就寻到了靳昭那张带着西域人独有的深邃的脸庞。
若论相貌,靳昭绝不逊色于任何人,便是在一众身材高大、面貌俊朗、气势不凡的年轻侍卫中,也十分出挑。
他肃着脸,驾马在队伍左侧查看情况,一双幽蓝的眼带着专注与警惕,有种比平日更吸引人的沉稳。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感应,他的目光自前方太子所乘的马车上略过后,便朝后看来,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一眼就看到下巴枕在胳膊上的她。
两人遥遥对视,目光皆有闪动。
靳昭十分谨慎,目光只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瞬,便又迅速移开。
云英嘴角本就是噙着笑的,对上他时,笑意悄悄加深,却不敢如在宫外时那样放肆,她知道自己与那些能骑马的小娘子们不一样。
而紧接着,她就发现,除了自己,那些骑马的小娘子中,也有人在瞧靳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