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的小心紧张不同,那些出身高门的闺中女郎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打量这个年轻英俊的郎君。
不知怎的,她心中感到一丝难受,连忙放下车帘,不再多看。
一个时辰后,队伍在城门外的一片空旷之地暂歇下来。
小皇孙在马车停下之际翻了个身,抻抻笑胳膊,咂咂小嘴巴,竟是没醒,继续呼呼大睡。
丹佩和绿菱亦有些犯困,懒懒地跳下车,站在一旁一面活动手脚,一面看着小皇孙。云英本也欲留在此处,却忽然瞧见余嬷嬷也已下车,身边没有内监回话。
她赶紧同丹佩说了声,便匆匆上前。
“嬷嬷请留步!”
余嬷嬷停下脚步,那张严肃而凌厉的脸庞转过来,云英不敢耽误,连忙说明自己的来意。
“先前殿下开恩,准奴婢每月出宫一日,探望孩子,如今要在行宫住数月,不知此事还作不作数?”她问得急,又生恐自己太过鲁莽,惹余嬷嬷不快,忙躬身补道,“嬷嬷恕罪,奴婢本想前几日便来问,然见嬷嬷实在繁忙,不敢叨扰,这才耽误至今。”
余嬷嬷那双锐利的眼睛迅速将她打量一番,却没回答,而是指指不远处的太子车架,道:“此事我做不得主,穆娘子,你还是亲自去请示殿下吧。”
云英愣了下,正要问何时,她便又说:“眼下殿下还未走远,你去吧。”
无法,她只得在余嬷嬷的注视下,来到那辆在所有的车马中,仅次于天子御驾的那一辆车旁。
到底已在车上待了整整一个时辰,萧元琮大约也有些累了,已自车上下来,站在一旁同一位年轻郎君说话。
那位郎君看起来与萧元琮年纪相仿,眉目清秀,颇有几分敦厚文静的气质,恍惚间与萧元琮有细微的相似。只是他的脸色比本就白皙的萧元琮更加苍白,倒像是久病之人,常年待在屋里,不大见到日光的样子。
他面带微笑,侧身与萧元琮说话,先一步看到从后头走来的云英,便对萧元琮示意。
萧元琮略一转身,这才瞧见云英。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他的话音里听不出喜怒。
云英已有许久没再单独见过萧元琮,如今面对面站着,莫名有种生疏感。
“奴婢有事想请殿下示下——”
她话还没说完,前方跟随圣驾的队伍里,普安公主萧珠儿的马车便驶近停下。
“大哥。”萧珠儿从车中探出脑袋,在婢女的搀扶下,从对她来说略有些高的马车上下来,又转而对着萧元琮身旁的那为年轻郎君唤了声“秦家表兄”。
她今日穿了身青翠的褶裥裙,站在处处泛着金黄的秋日画卷中,颇有些嫩绿新鲜,同一个多月前瑟缩胆怯的模样比,已显得开朗多了。
没别的原因,只是经了中秋的事,萧琰命人给她母亲齐采女请了御医,将身子调养得好了许多,而郑皇后如今还未与皇帝完全和好,自也没心思磋磨她们母女二人。
“珠儿?”萧元琮扬眉看着她,“可是有什么事?”
虽是兄妹,却是同父异母,加之萧元琮自生母秦皇后去后,便一直住在东宫,兄妹两个鲜少有机会见面,因此并不比旁人更熟悉。
不过,萧元琮自小脾性温和,对她们母女不曾苛责过,是以萧珠儿心中对这位长兄到底有几分敬意与温情。
“珠儿来给大哥请安,”她笑着行礼,目光一转,落到一旁的云英身上,有些小心地说,“也想向大哥先请示一番,等到了行宫,珠儿闲时想学一学骑马,到时,能否请穆娘子陪在身旁?”
说来惭愧,她这个公主长到十六岁,来行宫的次数却屈指可数。过去,因为郑皇后厌恶,她们母女几乎没有伴驾的机会,她关于行宫所有的记忆,几乎都来自幼时。
那是郑皇后还只是贵妃之时,宫中事不全由其做主。
萧元琮看一眼云英,自不会问她们如何熟识,只说:“此事不必问孤,你只问云英愿不愿意即可。”
几人的目光一同望向过来,云英赶紧露出笑容,对萧珠儿道:“奴婢多谢公主殿下信赖,只要不耽误照顾皇孙,奴婢自然万分愿意。”
“那便说定了,到时我来寻你。”萧珠儿说完便要告辞。
原地歇息的时间有限,一会儿队伍就要继续前行。
马车边的杌子还在,萧珠儿在婢女的搀扶下踩上去。
就在这时,一阵秋风迎面而来,吹得裙裾浮动,边缘的一块恰被踩在杌子上,刚要上去,裙摆一阵拉扯,扯得她身子一歪,就要跌倒。
“哎呀!”婢女赶紧拉住她的胳膊,可力气不够,反被她带着也踉跄了两步。
幸好站得最近的那位秦郎君伸手扶了一下。
他动作轻柔,只以手掌在她晃动的胳膊上托了一下,待她一站稳,又立刻放开,从头至尾皆是一副君子模样。
“僭越了。”萧珠儿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后退一步,拱手一礼。
“不,是我不小心,多谢秦表兄。”她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笑了笑,说完便坐进车中,催着马车回去。
云英这才猜到那位年轻郎君的身份。
他应当便是萧元琮母家的表兄秦逸舟。秦家与城阳侯府杜夫人娘家有亲,因此云英过去听过这位郎君的名讳。听说,他身子一直不大好,再加上秦家一直以来隐在太子身后,韬光养晦,只在地方培养势力,在京中从不出头,是以鲜少露面。
公主已走,前面传令的侍卫也开始挥动小旗,队伍即将再次前行。
“殿下——”云英方才的话还没说话。
然而萧元琮却出言打断了她。
“罢了,云英,孤与表兄还有话要说,你若有事,便等入了行宫,一切安顿好再来。”
说罢,冲秦逸舟略一抬手,两人先后上了马车。
留下云英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车帘在自己的面前缓缓放下,挡住太子那张平静无波的侧脸。
她忽然感到一阵惶恐和失落。
第46章 行宫 温热的手轻轻托住她的下巴。
京都城地处平原, 地势平坦开阔,少有山脉,只有几座不高的缓坡丘陵。
清泉山便是京都附近的一座小小丘陵, 高不足百丈,因山中有清泉, 甘甜滋润,地下亦埋汤泉, 方名清泉山。行宫依山而建,自山脚处设垣墙, 绵延而上,至至于隐于半山林木间。
大约因此地埋着天然温泉,明明已是暮秋, 整个京都都染上金黄, 唯有清泉山仍旧草木葱茏, 大片浓绿, 与山间林里的朱红宫殿、金瓦飞檐交相辉映,仿佛神仙福地一般,令人神往。
御驾于午后抵达行宫, 像一阵风卷过原本平静的水面, 掀起翻涌不断的波澜。
提早前来等候的宫女内监们迎候在山道
边,引着各位主人前往居住的宫室。
王公贵族、重臣要员住在山脚垣墙内的居处,山腰上的豪华宫室则是留给帝后极皇子公主等皇室成员们的。
帝后二人居于九龙殿,紧邻一片芙蓉仙池, 池畔有长长的步道,深入浅出,曲折通幽,连向沉香殿与宜春殿。
沉香殿离九龙殿最近, 一贯是郑皇后指名要留给吴王的,余下的宜春殿便是萧元琮的住处。
山上的宫殿与城中规制完整的东宫自然不能比,但胜在清幽静谧,宜修生养性。
只是,与帝后同住一殿不同,太子妃夫妇间显然有深深的隔阂,尽管在外时仍旧相敬如宾,不见异样,可一到宜春殿,薛清絮便自住到香凝阁中。
两处相邻,中间却横亘一条小水渠,渠上架木制拱桥,走来不过百步,却有种泾渭分明的感觉。
而云英则跟着小皇孙住在宜春殿的西偏殿,距萧元琮的正殿亦不过数十步。
她先从箱笼中将小皇孙用惯的被褥、软垫取出,一一铺好,将围栏架起来,让他先进去玩闹,才有工夫慢慢整理别的物件。
绿菱已跟着内监们将整个宜春殿除了萧元琮的正殿外,别的角落都走了一遍,一回来便兴奋地说:“行宫筑了长长的竹管,咱们宜春殿有足足的汤泉,皇孙年纪太小,还不宜洗汤泉浴,咱们空时,兴许能有机会泡上一泡!”
这便是随驾的好处,虽不像主人们那样随时泡汤饮茶,也多少能沾一份光。
“我方才在皇孙浴房瞧见了,”丹佩坐在小皇孙的身边,一手护着他,瞧他慢慢地站起来,试着往前小小迈步,“好大一个池子,坐二三人进去也不嫌挤。”
东宫没有天然汤泉,主子们每日沐浴也都是用的浴桶,不似此地,各宫殿中都凿了大大的汤池,通了山中的汤泉。
“那是皇孙的浴池,”绿菱冲正殿的方向比划,“方才我听他们说了,殿下的浴房中,池子比咱们这边还要大,光是注一回水,就要半个时辰,莫说二三人,便是五六人也不嫌多。”
说到这儿,她转向好不容易歇下来的云英:“我回来时,瞧正殿那处似乎歇下来了,庆国公已经回去了,目下应当只殿下一人在,云英,你现下过去应当不错。”
她们知晓云英方才在余嬷嬷那儿碰了壁,急着向萧元琮求情。
“是啊,听说到了此地,酬饮比在京都时多,夜里兴许又要出去呢。”丹佩也道。
为人母,想要出宫看孩子,她们都能理解,也觉得是顶要紧的事。
眼下正是申时二刻,云英想了想,到底没再耽误,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去了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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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中,萧元琮难得有半日闲暇。
自秦逸舟走后,他便独自站在正殿东面的一方锦鲤池边,手里托着一只金钵,里头盛满红红绿绿的鱼食。
碧清的池水波光荡漾,一尾尾金红橙艳的鱼儿争先恐后地游至他的脚边,伸着脑袋探至水面,争抢着才被撒下的鱼食。
起起伏伏的水波间,那一尾尾斜朝上方的锦鲤,便像是一个个仰视祈求的人一般。
池子的另一边,有一小群鱼儿还未发现此处的鱼食,照旧悠然地游荡。
萧元琮移去几步,甚至懒得走到鱼群旁,便在一处鱼儿少的地方停下,随手丢了一把进去。登时,原本还在游荡的鱼儿们便嗅到了味儿,迅速掉过头,你争我夺地游过来。
都是被豢养的蠢物,从不知自己觅食,给什么便吃什么,没意思得很。
他瞧了片刻,只觉索然无味,托着金钵的那只手略一抬起,便有内侍快步上前接过。
屋檐下,余嬷嬷从殿中出来,回道:“殿下,穆娘子来了。”
萧元琮目光一动,原本平淡的唇角终于有了一丝弧度。
“可要让穆娘子过来?”
他转过身来,望着树下山石间的淙淙清泉,答非所问:“浴汤可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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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在正殿外等了好一会儿,余嬷嬷才重新出来,面无表情道:“穆娘子,请进来吧。”
她走在前面,却将人带着绕了几个弯,直拐去了东面的一间屋外。
同别处木框纸糊不同,这间屋的窗扉皆是绿琉璃,金灿灿的日光映在琉璃间,散出五彩的光泽。
“殿下还在沐浴,”余嬷嬷转过身,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着云英,“你现下进去伺候吧。”
说完,便将那掩着的门朝两边打开。
浓浓的水汽登时扑面而来,让人的眼前登时变得有些模糊,脸脑袋也跟着混沌起来。
云英站在原地,忽然觉得余嬷嬷方才的目光仿佛有些熟悉。
就在她发愣的时候,背后又是熟悉的一阵推力,将她推入了那云腾雾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