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水中出来的那一步,一股无形的力道让她身上一重,原本还站着的身子一个不稳,朝旁歪去,上半边身子整个伏在地上。
饶是如此,她也不敢稍作停留,挣扎着爬出去,努力站起来,跌跌撞撞绕过屏风,朝浴房外跑去。
浴房的门骤然打开,原本不算刺骨的秋风从门外灌进来,灌得浑身湿透的她立即打了个哆嗦。
“穆娘子,”余嬷嬷与一名内侍站在门口,吃惊而复杂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你这是?”
云英仓促地笑了下,低声说:“奴婢失仪,让嬷嬷见笑了。”
她并不担心这里的人会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来东宫久了,她渐渐能感觉到,整个少阳殿的下人,以余嬷嬷为首,都对太子保持着绝对的忠心,哪怕是年纪最小、平日看着最活泼的内监,也一样守口如瓶。
他们从来只说能说的话,只做能做的事,没有太子的默许,他们半个字也不会透露。
云英有时甚至怀疑,当初那个叫青澜的宫女的死,也是少阳殿的人故意透露出来的,其中兴许还有隐情。
她说完想走,身上原本温热的汤泉水在秋风中已迅速冷下来,刺激得她鼻间一皱,打了个喷嚏。
“穆娘子——”余嬷嬷皱眉,没有让开,显然还在等屋中人的示下。
“给她披上浴巾。”浴房中传来萧元琮的声音。
余嬷嬷迅速跨进屋中一步,从屏风边的架子上扯下一条干燥的大浴巾,一下盖到云英的身上。
“多谢。”云英低着头,胡乱扯开浴巾裹住自己,便匆匆沿着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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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内,靳昭坐在矮榻上,慢慢饮毕一盏茶汤。
不是中原盛行的碾茶、加香料烹煮的茶汤,而是西北边疆的外族人更喜欢的牛乳茶汤,这也是他的喜好,虽在中原生活多年,早已习惯此地饮食风俗,但在内心深处,总也忘不了少年时在边地上的牧场上第一次喝到一碗牛乳茶时的满足感。
太子知他甚深,有时召他到身边议事,便会吩咐人备些西域饮食,这样的心意,他都一一记在心中。
红泥炉中用的是小块银炭,不一会儿便灭了,留在屋里的小内监要起身来添,被靳昭制止:“不必再煮,我自斟满此杯即可。”
就在这时,正殿内朝北开的门外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不似寻常下人步伐的轻快,而是或轻或重,仿佛不大稳当似的。
紧接着,北门边便出现一道令人意外的身影。
竟是云英。
她浑身湿透了,发髻歪斜在一边,几缕鬓发散下来,贴在脸上、颈边,灵蛇一般,蜿蜒而下,底下的身子被宽大的浴巾胡乱地裹着,却能瞧出里头的衣裳亦都是湿的,浴巾底下,裙摆边缘,有数不清的水珠落下来,砸在木制的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两人的视线对上,都是一顿,随即同时白了脸。
“中郎将……”
云英呆呆望着他,低唤了一声。
她完全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靳昭,还是以这副狼狈不堪地从浴房中跑出来的模样。
靳昭亦愣在原地,不敢相信地站在原地,从来沉稳的面庞已有崩裂的趋势。
“云英,”他几乎忘了规矩,直接唤了她的名字,幸而声音极低,“你怎么会……”
他朝前看了眼,这座宜春殿,他不是第一回来,那个方向去是何处,他一清二楚。
云英被他这一问问得心中羞愧难掩。
她眼里飞快地蓄了泪,狼狈地扭开视线,再不敢同他对视。然而眼下前后皆是太子身边的内侍,不是个解释的好机会。
只犹豫了一瞬,她便迅速收敛情绪,忍着心底涌上来的酸苦,不再多言,只向他行了个礼,便直接从他身边绕过,回偏殿去了,留下靳昭一个人呆愣地站在原地。
他已说不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是在瞧见浴房的门重新打开,萧元琮披着衣裳从里头慢慢出来的时候,他的身子一点点僵住了。
“你来了。”萧元琮走进正殿,示意他坐,“方才让人烹了牛乳茶,可尝过了?”
他神情自然,丝毫没有要提方才云英从他的浴房中出来的事。
靳昭仍旧呆站在门边,心神巨震间,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握紧。
他低着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默默闭了闭眼,将满腔复杂的苦涩与惊痛的情绪压下。
“臣尝了一盏,”重新放开双手的时候,他已换上尽量平静的神情,“香浓醇厚,所用的茶也仿佛是新进的。”
“不错,”萧元琮露出笑意,“正是南方银生节度使新贡入京都的紧团茶,红汤红叶,气如芳兰,实是上品,配上牛乳,风味极佳。”
“原来是贡品,难怪如此馥郁芳香,”靳昭待他坐下后,方在自己那张矮榻上坐下,其实早忘了那茶的滋味,面上却半点不能显,“多谢殿下赏赐。”
“此茶性温补,暖胃健脾,老少咸宜,孤一会儿命人往你那处送些,你自留着,孝敬你那养母也好。”萧元琮说完,这才开始道出今日让他过来的真正目的,“孤后日邀些人,一同到北望门外的小球坊中游乐,届时珠儿会邀些与你年纪相仿的娘子,你也一道过来瞧一瞧。”
靳昭的反应有些迟缓,好半晌才明白过来,这是太子要他前去相看娘子。
“殿下!”他赶紧半起身,抱拳道,“臣如今年纪尚轻,正是一心辅佐殿下,为殿下鞠躬尽瘁的时候,暂时还不想考虑此事!”
他如今正是可议婚的年纪,也知晓作为东宫的属臣,他的婚事必得经萧元琮点头,然而在此之前,太子从未与他提过此事,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萧元琮微微一笑,伸手在他的胳膊上轻拍一下:“阿昭,你急什么?不过让你去瞧瞧罢了,不见得非得立刻挑出个娘子来。孤知你忠心,然而为人主,总不好教身边的人连终身大事都耽误了。”
靳昭沉默着,仍旧不愿答应。
“孤已先替你瞧好了两家,成了任何一桩,对你、对他们,日后的前程都大有益处。不过,孤不强求,一切都得你点头才好。”萧元琮说到此处,语速渐渐慢下来,“还是说,你心中已有了属意的人选?不妨说来给孤听听。”
靳昭的话几乎已到嘴边。
可是,再三的犹豫下,到底没有说出口。
“殿下的意思,臣明白了。”
第48章 比试 一名身穿浅粉色褶裥裙的小娘子。……
云英仓惶回到西偏殿时, 丹佩和绿菱两个才刚给小皇孙换了衣裳,见到她裹着浴巾浑身湿透的模样,都惊得瞪大了眼。
“这是怎么了?”绿菱抱着皇孙站起来, 从旁抽了巾帕递给丹佩,“怎么湿成这样?跌进水里去了?”
丹佩拿了巾帕过来, 先弯下腰给她将脚上的湿袜脱下,将巾帕放在地上, 让她将双脚擦干些。
“幸好不是凉透的水!”丹佩摸到她脚背上还残留的余温,稍稍松了口气, “快到立冬了,可不能着凉。”
“我方才不小心跌进汤泉池里去了。”云英进了屋,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身上虽还冒着热腾腾的水汽, 却已被秋风吹得浑身发抖, 脚上的鞋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 “好在殿下应允了。”
她局促地笑了下, 不知怎的,落在丹佩她们的眼中,有种莫名的伤感。
其实她们心中觉得怪异, 好端端的, 怎么会落进汤泉池子里?好在她身上的衣物都是完整的,除了落水,应当没发生别的。
“你放心,今日的事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丹佩在她耳边低声说完, 将她往里间供她们三人用的暖阁推了一下。
她们没忘,与宜春殿一水之隔的香凝阁,还住着太子妃。
“多谢。”云英冲她笑一下,转身进了暖阁, 哆嗦着脱下紧贴在身上的湿衣。
等擦干了,换上干净的衣裳,坐到妆镜前,一点点拆下湿发上的簪钗,拿着巾帕擦拭的时候,她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刚才的事,实在是意料之外。
没料到太子会忽然有给靳昭作
媒的意思,更没料到会在那样的情况下直接见到靳昭。
眼下平静下来,她忽然想,靳昭会不会误会她和太子之间的关系?哪怕知晓他可能真的即将议亲、成婚,她也不想在这样的事上被他误会。
一根稍雕了花纹的木簪一不小心缠在潮湿的发丝间,她小心地凑到镜前,托着木簪,一根一根将头发绕出来,可最后,还是有一小绺缠成乱麻,怎么也理不顺。
无奈,只得拿了篦子,插进发丝间,用力朝下疏去。
头皮一阵拉扯间,那成团的发丝便也疏通了。
她放下篦子,看着铜镜中面色已然恢复的自己,深深地呼吸。
后日,她要寻机会与靳昭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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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春殿外的山道上,靳昭踏着夕阳,面无表情地往山脚的小院行去。
方才在殿中,他始终无法集中精力,太子说的话自耳边拂过,仿佛什么也听不进一般,幸而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成自然,脑中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嘴上却还能自如应答。
一直到从宜春殿出来,那些从耳旁过的话,终于迟缓地一点点进入他的脑海。
太子说,已给他看好了两家年纪相仿的娘子。
一个是兵部王侍郎家的大娘子,听闻她温柔贤良,品性端和,父亲又在兵部任要职,兄长也将入仕途,一家子和和睦睦,前途无量;另一个则是兖州钱知州家的幼妹十娘,本是荫封之家,爵位传至这一辈,本已成了闲散公侯,幸而钱知州少有志气,读书入仕,自翰林院做起,如今外调到地方,想来再过数年,便能回京,亦有不错的前程。
王家大娘子因着母亲的祭日,后日没法前来,倒是钱娘子,后日能先见上一见,若是瞧着不中意,便再寻机会见一见王家大娘子。
听来都是出身不错的娘子,若真要与他相看,实则是他这个出身奴隶出身的西域人高攀了,要不是他的身后有太子在,恐怕根本入不了这些官宦人家的眼。
可是,他感到惶恐的同时,满心想着的,却都是从浴房中仓促而出的云英。
后日的事已经答应,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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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淅淅沥沥下起秋雨,丹佩留神,冲了赤砂糖水给云英喝下,又嘱咐她夜里被衾裹紧些,这才回去睡下。
第二日,天阴沉着,比前一日冷了许多,幸而云英夜里睡得好,早上起来不见头疼发热,并未着凉。
只是她心里总惦记着靳昭的事,时不时有些心不在焉。
丹佩和绿菱倒是高兴,没想太多,她们两个——应该说是小皇孙也受了公主的邀请,明日一道去小球坊游玩,到时有几家同东宫亲近的亲贵之家的娘子们,也会带着年纪小的孩童们来,定热闹极了。
很快便到第三日,拨云见日,太子仍是一早便到山下的衙署中处理政务,宜春殿中,则是一片闲散。
一过晌午,连歇脚的工夫都没留,萧珠儿便带着人过来,说是要亲自接小侄儿下山,实则是来接云英的。
一见到人,她便亲昵地过来拉着云英的手,将她当作玩伴一般带在身边,这才让人拿出个小虎头帽,递给被绿菱抱在怀里的小皇孙。
“我在宁华殿身无长物,拿不出什么贵重的礼来,这是我母亲亲手缝的,送给小阿溶,庆贺他入了宗牒。”
对于一位公主而言,这样的礼物的确有些朴素。但东宫从来不缺金银珍宝,一份心意便弥足珍贵。
就连一向严肃古板的余嬷嬷都稍放缓了神色,双手捧过后,便给小皇孙戴上,说:“公主殿下与采女的一片心意,天地可鉴,太子殿下定会记在心中。”
萧珠儿平日在宫中一向是空气一般的存在,鲜少受人关注,瞧见余嬷嬷的反应,这才悄悄松了口气,露出一抹欢喜的笑意。
“咱们走吧,”她看一眼云英,又冲丹佩和绿菱招手,“想必不少人都已来了。”
一行人走过一小段山道,坐上早已备好的马车,沿着山边垣墙往小球坊去。
一路上,萧珠儿都高兴极了,不停地拉着云英说话。
一会儿是想学骑马,一会儿又是萧元琮给靳昭挑中了钱、王两家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