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看得太出神的缘故,她没留心马儿的动向,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马儿不知何时已偏离了方才的方向,朝着林边的溪流跑去。
她心中一急,连忙拉着缰绳努力回忆方才驯马女说过的让马儿停下的动作与指令。
但到底是第一次,身边又没有人帮忙,一时有些慌了手脚。
就在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拉住两边的缰绳,身子朝前俯低些,语调放缓拉长,让马儿明白你的指令。”
萧珠儿像是乱中找到了头绪,稍稍镇定下来,照着他的话一步步做。
“缰绳不必太紧,只让马儿感受到便好。”
“别急着松开,等马儿彻底停下。”
片刻后,马儿终于停下,身后的人也已骑着马来到近前,从马上翻身下来,仰头对萧珠儿伸出一只手:“殿下,还是先下来吧,放马儿到溪边饮水,它恐怕有些渴了。”
萧珠儿转头,对上秦逸舟清净温和、眼含微笑的面容。
他的脸庞仍旧是苍白的,映在秋日金色的阳光下,愈发有种带着病气的俊秀。同别的孔武有力的郎君不同,便是骑了马,也还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欢喜的羞意,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放进他的手心,在他的搀扶下,从马背上下来,由着马儿自奔去溪边,俯首饮水。
“我初学骑马,一时忘形,让秦表哥见笑,方才多谢表哥,否则,我只怕要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了。”
秦逸舟也放开缰绳,任由马儿在溪边行走,闻言温声道:“公主殿下初学就敢独自骑马,已十分不易。”
他说着,冲她刚才观望的方向看去。
“殿下想学打马球?”
萧珠儿回首望去,场上恰好又进一球,众人一阵欢呼,引得她也忍不住抚掌。
“能这样纵马奔驰、肆意挥洒,谁不喜欢?”她笑着答出心里话,随即情绪又低落下去,“不过,我大约没机会像他们这般上场打球了。”
秦逸舟顿了顿,说:“人人喜欢,不见得人人都要如此,在旁观赏,亦能分享喜悦。”
萧珠儿愣了下,忽然意识到秦逸舟自小体弱,常年服药,不能像其他健壮的郎君一样,从小在外骑马射箭、斗鸡走狗。
后来大了,他也往往都只在一旁静静看着,从不在这样的场合出风头。
她不由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甚至隐有一丝不敢表露的喜悦,仿佛与他有一点相同的地方,哪怕原本是遗憾,也能变成欢喜。
“秦表哥说得对,只要真心喜欢,便是远远看着,也觉满足。”
不一会儿,驯马女带着婢女一道找来,见萧珠儿已从马上下来,正与秦逸舟站在一处,这才放下心来。
“殿下!”婢女羞愧不已,赶紧告罪,“奴婢太笨,学得太慢,教公主一个人骑马过来,幸好没出什么意外,否则奴婢便罪该万死了!”
萧珠儿拉起她的手,笑说:“我没事,方才一时走远了,差点忘了如何停下,幸好秦表哥来了,教我如何停马。”
秦逸舟微微一笑,见已有人来,也不再逗留,冲萧珠儿道了声“碰巧”,便行礼告辞。
萧珠儿站在原地没动,望着秦逸舟重新翻身上马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
婢女观察着她的反应,心中不安,趁着驯马女在溪边饮马,悄悄在她耳边道:“殿下,秦家郎君可是已经成婚了,听说家中姬妾也有好几个……”
萧珠儿原本少女怀春的面庞黯淡下来。
“我
知道,”她轻声说,“只是看看罢了。走吧,咱们去找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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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庐中,靳昭离开已有一会儿,留下云英一人坐在面相开阔一面的扶栏边出神。
她还没有从方才靳昭的话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他说要娶她。
“我不是什么高门世家出身的皇亲贵戚,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日后恐怕也不能封王拜相,但我会竭尽所能,照顾好你和阿猊。”
“你不必急着现下便答复我,这是大事,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一番,即便最后拒绝,我也绝不怪你。”
想起他的话,云英仍旧忍不住轻抚自己的胸口。
心还在怦怦跳个不停。
第一次有人说要娶她,就在她才表明自己的心意之后。
原来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比她以为的更加重要。
说不欢喜是假的,但更多的还是不知所措。
她这辈子,自被武澍桉强要——或是更早,自被杜夫人挑中,要给武澍桉做通房丫头起,便知晓自己恐怕今生都不会再有被人明媒正娶的机会了。
却没想到在离开武家之后,孤儿寡母,还会有人愿意娶她。
萧珠儿寻来时,就见她一人坐在栏边,一会儿捂着心口出神,一会儿又捧着脸轻笑的样子。
“云英,你在想什么呢?可是方才见到什么人了?”
一声唤将她拉回神。
云英赶紧收起表情,起身冲萧珠儿行礼:“没有,殿下误会了,奴婢方才只是想起阿猊,一时出了神。”
听她提起儿子,萧珠儿有些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我还是很难相信,你当真已生过一个孩子。我也有过奶娘,可我记得她是个凶悍的妇人,同你完全不一样。”
她是公主,尽管母亲出身低微,但照规矩,也是要由奶娘哺育的。她的那位奶娘是由郑皇后命人安排的,是个三十有余的农家妇人,家里已生了五六个小儿。
听母亲说,奶娘因相貌丑陋、举止粗鲁,入宫不久,便闹出许多笑话,后来更是直接触怒了父皇,被逐出宫去了。
直到她八岁那年,父皇不知何故,有一回忽然想起她母亲,连着到宁华殿中来探望了两次,引得郑皇后不满,恰好当时奶娘家中缠上官司,又千方百计求到郑家门前,便被郑皇后利用,又一次惹得父皇不快。
她就是在那一次,见到了自己那撒泼打滚、毫无体面可言的奶娘。
云英不知内情,一面陪着她往回去,一面笑说:“殿下说笑了,奴婢每日哺育皇孙,可半点不敢怠慢。”
萧珠儿忍不住看一眼她格外饱满的胸脯。
方才那身骑装,便是这处扣不上。
她的脸悄然红了,想必小侄儿一定不缺奶水。
走走停停间,她们回到小球坊的高台附近。
已近酉时,天光渐暗,玩够了的年轻娘子与郎君们已陆续回到高台附近,等着随行的下人们替自己收拾好衣裳物什,各自回去。
有爱闹的几个,早已另约了夜里一道泡汤泉、赏歌舞,此刻已然蠢蠢欲动。
只是,不知为何,高台之上,以萧元琮为首的郎君们,瞧来却没有先前的闲适惬意,乍看过去,有几位年长一些的亲贵甚至眼含忧色。
这样的气氛,很快让众人都受到感染。
萧珠儿行事谨慎,原本要上去同萧元琮道别,眼下却想先瞧瞧方才是否出了什么事。
云英四处看了看,见丹佩和绿菱就抱着皇孙在高台旁的廊桥间歇息,便带着萧珠儿过去问了一句。
她们是东宫的人,方才一直在萧元琮身边不远处,想来应该知晓眼下的情况。
“方才朝中有人来传消息,说是西北都护府已探出吐谷浑王庭的情况,乌岩地可汗慕延度在一个月前轰逝,二十年前嫁去吐谷浑和亲的西城公主也因病去了,”丹佩低声说着,叹了口气,“如今新王袭位,想必咱们大周又该重封一位和亲公主嫁去吐谷浑了。”
萧珠儿的脸色顿时不大好看,光是“公主”二字,便教她有些难受。。
“从前送去和亲的公主不是宗室女,便是这些外姓皇亲国戚之女,这些公侯亲王们,大约在担心自家小娘子会不会被选上呢。”
第51章 回京 请娘子先去新宅歇一歇。
云英在回程的路上听丹佩和绿菱说了西城公主的事。
那是先帝时册封的一位公主, 原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宗室女,在众多皇室子女中毫不起眼,因亲缘太远, 先帝甚至完全不记得有这样一个远房侄女,直到需要一位和亲公主, 众人才将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看似风光,得了个公主的封号, 实则也是个可怜人。”绿菱叹了口气,“方才在廊桥听他们说起, 原来西城公主和亲二十年,从老可汗到新可汗,先后改嫁过两次。”
“两年前就有过消息传来, 说公主的身子越来越差, 心中思念故土, 想在有生之年再回一次大周, 可当时正值吐谷浑政局动荡之际,也无人愿在那时将女儿送去,此事便搁置了。”丹佩想起方才听见一位年长妇人的话, 心中难受, “谁知两年过去,再有消息传来,便是她因病薨逝了。”
古来和亲公主的际遇大抵都是如此,云英不是没有听说过。
可是如今身在宫中, 身在整个大周最繁华富贵的地方,看着这些天潢贵胄过着如此纸醉金迷、安逸奢靡的日子,而远在高原异国的公主,却要忍受常人所不能忍的苦楚。
这样的落差, 让原本只觉得遥远的事,忽然能有几分切实的感受。
“也不知这回又有哪位小娘子要被送去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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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自小球坊往行宫衙署的路上,萧元琮正与靳昭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殿下,递给齐少师的消息已在半刻前送出,想必再有二刻,齐少师与诸位臣僚便都会接到消息。”
离开小球坊前,萧元琮已迅速写了短笺,交靳昭命人送往齐慎的院中。
“嗯,”萧元琮点头,目光抬起,望向西北面,慢声道,“西北局势多变,看来,这些年来的太平恐怕要维持不住了。”
这几年,羌人虽屡屡犯境,但到底只为秋冬时节抢夺粮食布匹,大周靠着徐胜手中的十万兵马,仍能牢牢镇守住边关,只因氐人安分,而一旁夹于吐蕃与羌人之间的吐谷浑,因着当年那一桩联姻,与大周算是同盟。
而如今天灾不断,农田蚕桑的收成也好,游牧的牲畜也罢,都不尽如人意。狼多肉少,必有一战。
“多事之秋,”靳昭沉声道,“好在中原内乱暂平,只盼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方无后顾之忧。”
此内乱,指的便是许州的流民盗匪之乱,数日前传来的消息称,吴王已经将三名匪首生擒,其中一人饮恨自尽,另外二人于游街之时,被当地百姓投掷石块,打成重伤。
想必至多到十一月,吴王便要班师回朝。
提到此事,萧元琮不置可否,只念了一声“十一月”。
“到那时,春闱考生当都安顿好,要定下主考人选了。”
不一会儿,转过一处下行山道,衙署红色的砖墙与黄色的琉璃瓦便出现在眼前。
趁着侍从跟在身后不远处,听不见他们说话,萧元琮话锋一转,问:“方才,钱家娘子递话来,说你与她皆相看无意?”
靳昭不敢怠慢,忙答:“是,臣与钱娘子性情不合,恐怕没有缘分。是臣配不上钱娘子,辜负了殿下的一片好意。”
萧元琮目光莫测地看他一眼,慢慢道:“无妨,好事多磨,与钱家不成,还有王家,孤总会替你安排好。”
“殿下!”靳昭想着云英,心中一急,开口就想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