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生得好看极了,洁白如玉,大约是天冷的缘故,葱段似的之间染着一截浅浅的粉, 与米黄的油布形成鲜明对比。
车帘被那只手掀开个角落,露出半张熟悉而美丽的脸庞。
“应当已到怀远坊了吧?”
隔得不远,附近人也不多,没有太多杂声, 傅彦泽能清晰地听到那小娘子说话的声音。
只见那张如画一般的脸庞上,一双明亮灵动的眼眸流转,似在打量、辨认车外的情形,不经意间,恰好落到他的身上。
同上次在西市外一样,隔着一段距离,二人四目相对。
傅彦泽愣了愣,连脚步也不禁停了。
那小娘子也愣了下,随即坐正身子,冲他露出微笑。同上次在西市外那惊鸿一瞥时的微笑不同,这一回,她显然也认出他来了。
到底在中郎将家门外算有过一面之缘,傅彦泽不好当作全不认识的样子,只得冲那马车的方向微微弯腰,算是致意。
待马车自面前完全行过,才重新站直身子朝西市去。
他的脸已悄悄红透了,脚步也比方才快了许多。
上一回,因着这位小娘子,他误会了中郎将许久,只以为中郎将是个伪君子,到了年纪,不曾正经娶妻,却养了个美妾在身边。
为此,他在路上好几回遇到中郎将,都远远躲开,不屑与其多言。
直到后来,有一回遇到另一位羽林卫的侍卫,听其说起中郎将家中境况,这才知晓那位小娘子并非中郎将的妾室,而是东宫的乳娘,为太子殿下哺育皇孙,而殷大娘怀里抱的那小儿,亦是那位小娘子先前在城阳侯府所生,中郎将只是奉太子之命,暂时照料小儿。
想起此事,傅彦泽心中便是一阵愧疚,只道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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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门外,另一侧的路上,靳昭正骑着马快速赶来。
他自调入南衙军后,先前在北衙羽林卫中的差事便暂交给刘述全权负责,自己则专管京中事。
从前由武成柏掌管之事,如今有一半都到了他手上。
尽管他在京都军中行走多年,早已熟悉各处情况,且在此之前,太子早给过他暗示,让他有时间提前了解过南衙的情况,但真到了这儿,还是忙得有些脚不沾地。
一来,他是另带了一队人过来的,不但自己要在军中树威,手下的人也要适应一阵子,同南衙军中少不得有几分摩擦;二来,武成柏仍在大将军位上,虽经过武澍桉之死,整个人一下颓靡下去,仿佛老了整整三十岁,但心里也因此憋着一口气,因没有靠山,不敢明着找麻烦,可暗里却没少折腾他们这些北衙过来的人。
幸而他算是个极有耐心、极沉得住气的人,早年为奴流浪的那段经历,让他面对旁人的刁难与责难时,能面不改色,从容不迫。
到底军中是凭本事与气度说话的地方,武家虽在南衙经营多年,到底已是强弩之末,将士们心知肚明,半个多月下来,他这个新来的中郎将好歹已有了一席之地。
今日,是他算准了日子,好容易提前安排好一切,才抽出的大半日空闲,赶回家一趟。
只是,到底来不及像上回那般,先回家中收拾一番再去见云英,只得顶着一身风雪,直接去了那间新置的宅子。
角门虚掩着,他牵着马进去,将马儿留在垂花门外。
倒座房里很快有看门守院的老夫妇出来替他牵马。
这段日子,宅子修缮得七七八八,该补漆的地方都补好了,边边角角处都仔细拾掇好,连院子里的花木也全都种上了,看起来焕然一新。
不枉他提早雇了门房,日日守着,让工匠过来做活。
“郎君,娘子方才已来了,正在院里呢,老妇方才已将炭烧上了,屋里正热呢,郎君也快进去吧!”那老妪示意自家老伴儿将马儿
牵去前几日才搭好的棚子里,自己则笑着替他推门。
靳昭一听云英已来了,没立刻进去,而是先在原地站了站,低头看看身上的软甲与胡服。
方才飘了一阵细雪,胸前软甲与肩上都覆了星星点点的雪花。
他伸手拂了两下,拂去一手的水。
那老妪见状,又冲他脑袋上比了比。发冠间的雪花可比衣裳沾的更扎眼。
靳昭正要再理一理鬓发,那道半掩上的垂花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云英站在门檐下,冲他行礼:“中郎将回来了。”
老妪见她出来,赶紧道:“娘子怎么出来了?屋里暖着,这一冷一热地交替容易着风寒!”
她生得太好,又鲜艳妩媚,又精致动人,对于这样长在房间百姓家里的老人家来说,便像个要捧在手里的雪娃娃似的,半点磕碰不得。
“不妨的。”云英冲她露出笑容,自己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仆,哪里就那么精贵。
靳昭被她瞧着,也不再要抹发间的雪花,转头冲老夫妇二人说一句“你们也赶紧进屋取暖”,便大步跨进垂花门内。
朱色的木门阖上时,恰有一阵寒风灌进来,靳昭顺手将门闩插上,这才没让寒风将门重新吹开。
再转头时,就见云英身上的衣裙被风吹得飘然而动。
她脱了衣裳时瞧着珠圆玉润,可实则身量十分纤弱,此刻穿了冬日厚实的衣裙,站在风中仍有一分弱不禁风的模样。
靳昭瞧着,一面身体不自觉地由内而外地发热,一面又催她赶紧进屋。
仍是上回那间屋子,经这一个多月的收拾,看起来更精致了许多。只是仍旧没有成套的榻、几、案、架等家具摆设。
如门房上的老妪所言,屋里烧了炭,暖融融的,屋门一关,便将寒风通通抵挡在外。
“家具已托了可靠的木匠打造,因想买到好一些的木材,颇费了些时日才在一位南方客商那儿寻到了上好的黑酸枝,直到我从许州回来,木材才运抵京都,在工匠手里,大约还要大半个月才能做好,到时,这宅子便算彻底收拾好,可搬来住了。”
上回过来,靳昭半点没提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这一回却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絮絮地说出来。
实则是心里压着忐忑,想知晓她的答案,却不敢立刻开口询问,生怕她本要拒绝,让他连多待一会儿的机会也没有。
他从来不是话多之人,更不会在旁人面前邀功,过去在军中有什么功劳,也绝不会在太子面前多提半个字,今日却试图用自己做的这些事来打动她,期盼她能点头。
云英没有说话,只是拿了搭在铜盆边上的干净巾帕,抬手替他擦头顶上方才没来得及拂去的雪花。
屋里太热,一片片洁白的雪花已尽数融化,凝成晶莹的水珠,缀在他泛着棕色的发丝间。
巾帕是干燥的,刚触到水珠,便将其通通吸走,在淡黄的帕间留下一块块极小的水渍。
他生得高大,即便稍低了头,她也得努力仰着脸,踮起脚尖,才能将他发上的湿全部擦去。
就着这样的姿势,二人四目相对,脸庞也越靠越近,直到隔了不到两寸的距离。
她眼神盈盈,含着一片水色,迎着他的目光,瞧得人心坎又酸又甜。
靳昭觉得在寒风里就有的那股由内而外的燥热,在屋里变得更加难以忽视。
上次在山林间的草庐中未得纾解的欲念,在此刻像层雾似的蒙在脑中,蒙得他什么也想不了,只想低头去吻她的红唇。
他这样想,便也这样做了。
可是就在两人再度越靠越近,直到鼻尖几乎贴到一起时,她却忽然别开眼,双唇从他的颊边擦过,留下一道火烫的触感,然后迅速冷却下来。
靳昭顿时感到一阵失落,紧接着便是一种即将被拒绝的惶惑。
他想伸手抱住她,可是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到底没有动。
“我见院里种了杏花树。”云英侧着脸,目光落在槛窗间没关严实露出的那道缝隙间。
大约手掌宽,竖直的一道,有一束阳光照进来,微微耀眼,要定定地看一会儿,才能看到外头的情形。
院里由老夫妇两个专门侍弄了不少花木,不算多名贵的种,因是冬日,看不出长势如何,更不见苍翠草木与鲜艳花朵,但一看便是精心收拾过的。
其中就有一株杏花树。
还只是一株有些瘦弱的小树苗,枝头光秃秃的,枝桠亦是漆黑中带着淡淡的棕色,种在才翻过不久,还带着湿气,覆着几点白雪的土地里,有种急需呵护的稚嫩感。
靳昭跟着她的目光,透过那道缝隙朝外看去。
“嗯。”
他低声应了,好像被触碰到了羞于启齿的私心一般,下意识不想解释原因,可是方才已经说了那样多,他不想因自己的一点“木讷”而错失机会。
若她今日说“不”,那有些话,兴许一辈子也没机会说出来了。
“你说过你喜欢杏花树。”
她说过,幼时家中有杏花树,开花时白茫茫一片,花心又染着粉,好看极了。他将这话记在心里,没几日,便趁着秋日还未过去,让人移栽了一株杏花树来,待到年关前后,便能开出满树粉白的花。
云英自然也记得上次来时自己说过的话。
那时她不知他为何要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如今却有些明白了。
她眨了眨眼,视线重新移到他的脸上。
“靳昭,你是不是在那时就想娶我了?”
她问得太过直接,靳昭再次感到一阵难以启齿,但沉默一瞬后,还是诚实地点头。
其实到底什么时候有的这个念头,他自己也忘了,只是觉得应该已经许久了。
明明两人从相识到今日,也不过短短五个月。
云英轻轻笑一声,不知怎么,眼里已经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你买这宅子,要成家立业,是不是也是要与我成家?”
靳昭再次点头。
他飞快地抬头,在屋中环视一圈,沉声道:“从前我一个人,衣食住行皆自在惯了,不愿像那些贵人们一般,住那样宽敞的大宅院,阿娘跟着我,亦习惯了民间的小家小院。可若要成家,便不一样了,你要做中郎将的夫人,要在别家的夫人们走动,若还住在那样简陋的地方,恐怕要教人看轻了去。”
他也去过不少王侯高官的宅子,多像城阳侯府那般气派广阔,只是在他看来,总觉得那些大宅院像个巨大的牢笼似的,将人困在其中,每出去一回,都要跨过那么多道门,半点比不上小门小户的舒服自在。
但那都是一个人的时候。
旁人知晓他得太子器重,在京都的军中颇有威望,不会因一间宅子便随意看轻他。若是娶了妻便不一样了,旁人会以为他太吝啬,对妻子不够看重,才会一家子仍窝在那样的小院里。
她和别人不同,不是官宦人家出身的娘子,还带着同前夫所生的孩子,更易遭人非议,他必得在外人面前有所表示,才能让她有立足之处。
云英眨了眨眼,本以为还能忍住,却发现眼眶里蓄的泪已满了,就这样一眨,便扑簌簌滚落下来。
靳昭看着她的反应,有些不知所措、不明所以。
他抬手以拇指抹去她眼角的泪,却发现怎么也抹不干,眼泪像泉水似的,越涌越多。
“怎么了?”他捧住她的脸颊,忐忑道,“可是我说错什么了?我没别的意思——并非说你比那些娘子夫人出身低,我只是想对你好些——”
他胡乱地解释,总觉得自己好像越描越黑似的,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原本只是默默掉眼泪的她,忽然拉开他捧在她脸颊上的手,踮起脚尖圈住他的脖颈,主动吻了过来。
柔软的红唇封住他后面的话,让他的脑袋、眼睛也都像被蒙住了一样,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唇上。
可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回搂住她,她有忽然退开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