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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萧琰换上一身便服,独自骑马去了平康坊。
正是日色欲尽时,平康坊间华灯初上,歌舞声起,一派热闹景象,仿佛将冬日的寒冷都驱散许多。
酒肆花楼边,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娇娘、玉雪精致的小倌站在楼上、栏边,冲底下路过的郎君们笑着招呼。
这段日子入城的数千名应考试子,与各地方、各属国入京都来的官员、使臣,让平日就十分热闹的平康坊更显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萧琰行走其中,因姿容俊美,也颇引起不少娇娘的注意。只是他身上那股压人的不羁气势实在有些令人惶恐,每每有人上前想与她说话,便能被他骤然睨过来的眼神吓回去。
他就这样孑然一身,进了一间常来的酒楼,在熟识的小厮指引下,来到早预备好的雅间。
雅间内,已有一位络腮胡的汉子等在其中,一见他进来,便要起身行礼。
萧琰扶他一把,引他入座,沉声道:“如今在外头,不必多礼。”
那汉子待他先坐下,这才敢落座。
此人名孟芩,乃是西北边军主帅徐胜身边的一名心腹卫兵。因萧琰半年前的那一次巡边,徐胜与之交好,约定岁末若边地有异动,便会遣孟芩亲自入京都一趟,代其向天子陈情。
如今人来了,往兵部递了折子,还未得信,便先来见一见萧琰。
二人对饮一杯酒,萧琰方问:“徐公近来一切可好?”
“将军一切尚好,只是如今越发忧心西北的形势。”孟芩说着,皱起了眉,“将军手中那十万人尚好,城防上,经殿下上回的提点,亦牢靠了许多,然而眼下吐谷浑出了乱子,羌人恐怕要趁虚而入,氐人去岁亦收成欠佳,据将军手中收到的密报,恐怕两边有意联手,明年开春,必要开战。”
吐谷浑内乱,西城公主之死,萧琰方才在府中听人说起这两月里的京中大事时,已知晓了。
“吐谷浑是大周在西北一颗用来镇住四方的棋子,看来此次联姻之关键程度,远比朝中大臣们以为的要深得多。”萧琰饮下一杯酒,“明日我入行宫,自会再与圣上细说。”
“殿下,还有一事,”孟芩得了徐胜的吩咐,并不将萧琰当外人,“北庭都护之职,只怕要多物色人选了。”
经西北一带边疆入西域,沿路诸多小国,经数十年来的大小战役,这些小国已于十年前多归附大周,大周遂于庭州设北庭都护府,掌同统诸藩,抚慰征讨。
如今的北庭都护呼延岭万里挑一,虽顶着异族人的姓名,通异族人的话,流的却是汉人的血,既能准确无误地传达朝廷发来的文书,又能与诸国使者毫无障碍地交谈。
最重要的是,他手中也握着一支兵马,关键时刻既能帮诸附国御敌,更能替大周镇守一方,是沙洲、瓜州等地在外的一道屏障。
呼延岭如今年事已高,去岁已递了折子上报朝廷,预备三年后便致仕归乡。
吏部眼下还未定下接任人选,呼延岭那儿也早瞧了几个人,但到底地处偏远,同朝廷的牵绊浅了些。
“最好还是能由朝廷早做打算。”
不必孟芩多解释,萧琰自明白他的意思。
第54章 风雪 我家殿下请穆娘子同车。
雪化了一整日, 天也跟着冷了一阵,到夜里却又下了一场。
清早起来,阿猊便被外头的积雪吸引了目光,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瞪得溜圆,注视着外头比前一日更甚一层的积雪, 小嘴一咧,啊啊地笑了两声。
云英被他逗笑了, 揉揉他的脸蛋,抱着到暖和的屋里, 解了衣裳喂奶。
如今小皇孙吃的奶一日比一日少,她的奶水也渐少了,阿猊比皇孙稍小三四个月, 吃得也多些, 幸而她身子一向好, 奶水比一般妇人足, 便是少些也够吃。
不一会儿,她扣好衣裳,将小阿猊抱在肩头轻拍, 殷大娘便捧着才刚出锅的热汤饼进来。
“穆娘子, 快用早膳吧!”她将碗搁在案上,自己抱起阿猊,一边拍一边望向窗外,“这样的天, 路可不好走哟!”
昨夜的雪更大些,不易融化,京都城里还好些,有巡逻的差役们铲雪清路, 外头的官道怕就难了,路远,差役们又人手有限,往往只能勉强清出一部分。
“我走慢些就好,”云英心中有数,宽慰道,“如今圣驾在行宫,每日总有车马往来,应当无碍。”
实则她亦想多留一两日,多陪一陪阿猊,但余嬷嬷只准她在外逗留一夜,今日必须回到行宫。
“唉,”殷大娘忍不住叹了口气,“那最好,便是能遇上往行宫去的达官贵人一道走,他们有上好的车马,能替你开
道。”
云英笑笑,没再说话,每日要面见圣上的都已跟着去了行宫,至于留在京都的贵人,若无急事,应当会避开这样的雪天。
她低头看着碗里热腾腾的汤饼。
澄清的肉汤浸润大半,几片切得齐齐整整的羊肉码在洁白的汤饼上,再淋几滴胡麻油,撒几点翠绿的葱花,配半碟腌菜,瞧得人食指大动。
“昭儿平日就爱吃羊肉汤饼,”殷大娘见她举箸进得香,顿时眉开眼笑,“不过他总要多加些羊肉与椒葱,冬日吃着暖身子。灶上还炖了肉,一会儿便好,娘子先吃,老身一会儿再去给娘子盛些。”
路上少说一两个时辰,又在城外,定没工夫用午膳,的确该多吃些。不过,路上颠簸,云英恐没什么胃口,赶紧谢过婉拒了。
一顿早膳过去,很快便近巳时,车夫也已赶来,等在门外。
仍是先前熟识的那一个,靳昭早就暗中查访过此人的家门、品性,知晓其大抵可靠,才由其护送。
云英没有多留,抱着阿猊亲了又亲,说了两句话,便跟着车夫去了。
外头的积雪比昨日更多,便是坊间的小道,都堆了一层,被往来的百姓踏过,变得深浅不一,行过时,需得小心地提着裙摆,才能不让衣裳沾湿。
马车停在坊墙处,边上还站着个牵马的郎君,正是夜里睡在营中,到清早去各处巡逻完才赶回来的靳昭。
他发冠衣衫具齐整,除了面目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白外,看来精神奕奕,不见异样,只有走近细看,才能看出他原本澄澈的眼底蒙上了一层浑浊,那是连日奔忙,不得好好歇息的结果。
一见云英过来,他先掀起车帘,拿出个巴掌大小的暖手炉,朝她手里一塞,见她被冻红了的十指都贴到手炉上,才从车上取下杌子,搁在地上。
“上去吧,早些走才能早些到。”
云英点头,瞧他上手戴着军中特制的只露指节的手套,才踏着杌子坐进马车里。
看起来朴素的马车,里头却布置得十分舒适,不但殿了软垫,还加了隐囊、圆枕,垫子底下被手炉热得暖烘烘的,隐囊边备了油纸包,装了几块胡麻饼,搁在手炉边上,能热许久。
马车前行的时候,靳昭便骑着马跟在一旁,隔着那随着车身颠簸,时不时掀起的车帘看她一眼。
就这样一路行至西南面的城门处,靳昭不好再继续相送。
云英备好出入城门的身份文书,让马车先靠边停下,掀开车帘对靳昭道:“你快回去吧!我不过出趟城去行宫罢了,下月还来呢!”
话虽如此,心中到底有几分涩意。
都是年岁相当的儿女,好容易表明心迹,正是恨不能一日掰成两日守在一处的时候,哪里舍得分开?
便是一向谨慎的靳昭,也多少有些忍不住心头的酸甜滋味。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从马上翻身下来,走到车帘边,压低声对她道:“下回再来,那宅子便都好了,我会先带着阿娘和阿猊搬过去——阿猊的床榻也一并叫人打了,屋子也备好了,到时先放在阿娘的屋里,等过了年关,便开始置备聘礼。
云英抿唇笑了:“哪要什么聘礼?我又没有娘家,聘礼送给谁去?况且,我也没什么嫁妆,顶多便是这些年攒下的月例银子。”
便是这些银子,她还打算留出大半来,给阿猊添置些田地铺子呢。
靳昭也跟着露出微笑:“用不着你自己的银子,留着便好,那聘礼便是给你做嫁妆的,到时好风光些。”
什么聘礼嫁妆的,不过是个多给她钱财的由头罢了。
说到这儿,他收敛笑意,正色道:“云英,我算过日子了,等过了年关,皇孙便能渐渐断奶,到时我便去与殿下说清楚,求殿下放你出宫,脱了你的奴籍,咱们成婚。”
其实他心中总还是忐忑,只恐太子不会轻易答应。可是到底已整整十年,他从来忠心耿耿,主仆二人不曾有过半点嫌隙,太子一向对手下极好,想来最后还是会答应的。
想到这儿,他心头稍松,望着马车中云英美丽的脸庞,还是没忍住,伸手在她脸上抚了抚。
云英亦抬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点头:“好,我等着。”
两人深深对望一眼,再不说别的,就此分别。
数十丈外,一辆豪华宽敞的马车也正向城门的方向来驶。
两旁骑着马护送的护卫四下张望,恰好就发现远处的街边,牵着马站在一辆不太起眼的马车旁的靳昭。
护卫目力好,先前亦是去过许州的,一下就认出人来,不由对坐在车中的萧琰道:“殿下,羽林卫中郎将似乎在那处,听闻他近来已到南衙军中行走。”
话虽如此,可再一看,靳昭身上穿的虽是军中的圆领袍,却是平日最不起眼,日常也可穿的那一件,而非将军们当值时带着品阶标识的样式,若不是他们在许州同靳昭打过交道,留下了颇深的印象,再加上他们本也是吴王府的亲卫,素来眼观六路,恐怕根本注意不到。
瞧那模样,倒像是在同什么人道别。
萧琰难得没有直接骑马赶往行宫,而是乘了马车。
倒不为别的,他的马才从许州回来,连日奔波,不得歇息,如今回京,便干脆先留在府中,好生休养。
他闻言从窗边朝那处看去,便正瞧见靳昭的手伸到马车的车帘内。
那马车看来十分朴素,不像王公贵族、官宦人家会用的,从他这个角度看去,看不出里头到底是什么人,可不知怎么,他下意识就觉得那车里的应该是个女人。
心中已有猜测,但他并未说什么,只放下帘子,重新坐回车中,闭目养神,道:“走吧,不用管。”
护卫看一眼那辆已经重新上路的朴素马车,忍住了接下来那句“似乎与咱们同行”。
不一会儿,他们的马车便从城门出去,沿着宽阔的官道,往西南方向行去。
是稍稍清扫过的道路,虽还湿滑,却没有太多积雪,车辙里留下大大小小的水坑,道路两旁行走的百姓都格外小心。好在天冷,出行的百姓不多。
吴王府的马车宽敞,从水坑中过,不时会溅起一阵阵水花,萧琰坐在车中,吩咐车夫行慢些,莫惊扰到百姓。
这样的天气,若溅一身水花,不但冻得人难受,只怕还会染风寒。
车夫与护卫都得了令,特意放慢速度,直到经过沿路所有百姓,前面便只余下方才那辆过分朴素的小马车。
马车自不算行人,车夫和护卫对视一眼,没有犹豫,催动马儿加速,要超过那辆小车。
护卫跑在前面,先沿着道路一侧过去,蹄铁打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亦激起不小的水花,更别说那宽敞豪华的马车经过的时候了。
京都的官道原本十分坦阔,但大雪之后,只来得及清扫出路面的一半,能容两辆小车并行,若是一辆大车一辆小车,便有些拥挤。
行在前面的护卫快马经过时,那小车的车夫便有了数,赶紧拉着马儿放慢些,一边往让车往一侧靠,一边冲身后车厢中的人大喝一声:“娘子坐稳当些!”
车速一缓,车里便有股无形的冲力,推着人往前去。
云英赶紧抓住旁边的木框,待车速稳下来,赶紧掀开帘子朝外瞧一眼。
“怎么了?”
话问出来时,那辆豪华的马车也恰好行至旁边,大约是听到她那声问,那方以金线收边的精致车帘亦被人从里挑开。
一张格外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竟是许久不见的萧琰。
两辆马车之间只隔了一臂距离,一高一低,有车轮压过凹坑时溅起的泥点子自中间闪过,也挡不住二人相对的视线。
云英怔了一下,没料到会在去行宫的路上遇到萧琰。
算时间,他应当才从许州回来,也正同她一样,要往行宫去。
那岂不是要同一路了?
她的心情变得不大好,看过去的眼神也多了一丝不快,但多年来为人奴婢的本能,让她学会迅速收敛情绪,以一种快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