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顿了一下,刚要抬头看过去,萧元琮已然收回手,没有一丝犹豫与停顿。
“今日已好多了,午膳用得几乎与往日相当。”云英如实回答,心中悄悄松了口气,料想今日应当果真没什么事。
“那便好。”他淡淡叹了口气,又道,“近日宫中关于和亲一事的传闻,你可听说了?”
云英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点头说:“奴婢听说了,朝中诸位大人们似乎提议要让普安公主出降吐谷浑……殿下,果真会如此吗?”
萧元琮看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了吐谷浑的由来。
“吐谷浑本是鲜卑慕容氏的一支,百余年前,天下大乱,其部族随首领数度迁移,最后落脚于西北一带,其首领称汗,定都伏俟城,最初,他们臣服于吐蕃,在大周立朝之初,跟随吐蕃屡次犯境,还挑起西域诸国的争端,令商路不通,西北百姓苦不堪言,朝廷为了支撑战事,亦连年征兵征粮,令中原百姓受累。”
云英不懂他为何说起这些,想了想,说:“可是奴婢听说,后来大周曾派大军,击败过吐蕃与吐谷浑的联军,令其多年未敢再犯。”
“不错,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光延二年,大周派出十万大军,于松州击败联军,大获全胜,可是,那一场大胜,是用大周伤亡上万人换来的,有多少将士因此埋骨沙场,从此再见不到父母妻儿。而吐蕃与吐谷浑联军,伤亡却不过两千。”
“以一万将士的伤亡换一场‘大胜’,听来的确得不偿失。”
萧元琮见她似乎的确在认真听,并未显出毫无兴致的排斥模样,平淡的唇角不由勾起一丝笑意。
“倒也并非没用,那一场大胜后,吐蕃便不敢再轻易来犯,吐谷浑则派使臣前来,要与大周修同盟之好,这才有了后来维持多年的联姻。不过,不论是那时,还是如今,朝中始终有人反对和亲,要求以武力荡平外敌。可是,总是兵戎相见,不是长久之计,除非将其所有部族统统剿灭,一个不留,否则,世世代代的血海深仇,便永远没有止尽。”
“和亲难道就是长久之计?”云英不解。
“和亲自然不是,所谓的盟约,都不过是两方相安无事时才会遵守的,一旦有天灾人祸,随时都能撕毁。和亲最重要的,是随着送嫁使团带去的汉人的儒生、工匠,他们留在那里,教当地的人们农桑、冶炼、烧瓷等,一年一年,将那里的人同化,直到日后有一天,他们不再与汉人为敌,甚至完全成为汉人。”
萧元琮一边耐心地解释,一边看着云英的反应。
她虽识字,却只学了点算账管家的皮毛,从不知晓这些上层人才知晓的大道理,原来除了普通人口中的战与和两条路之外,还有另一个迂回在两者之间的第三条路。
“这世上有许多事不是非此即彼的,只是不能一蹴而就,总要权衡利弊,先放弃些什么,才能有更长远的利益。”萧元琮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轻笑一声,目光落到她的脸上,“你可知,当年带领十万大军击败吐蕃与吐谷浑的是谁?”
云英摇头,不知怎的,她觉得这个人应当同自己有些关系。
“是武成翰。”
云英在心里重复一遍这个名字,只觉有些耳熟,片刻后,一下想起来:“是城阳侯?”
“不错,当年大周立国不久,武成翰便是凭借此次大功,被封为城阳侯,爵位承袭至今,已是第三代,如今,这一脉也不过只剩下你膝下这一个子孙了。”
萧元琮说罢,深深看她一眼。
云英感到心中像是被人投了一粒石子,原本平滑如镜的水面荡漾出一圈圈波纹。
不过,她并未深想,看一眼屋中漏刻的时辰,抱起皇孙,说:“殿下,时辰差不多,奴婢该给皇孙哺乳了,需先行告退。”
说完,就要起身行礼。
却听萧元琮淡声道:“孤已让人将阿溶的晚膳也送到这儿来,眼下就不必回去了,外头到底冷,何苦要经这一遭?就在这儿喂吧。”
第60章 牛乳 就在他的眼前。
云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在屋中快速扫视一圈, 除了一扇已被收起的屏风外,再无其他可
供遮挡的地方,让她如何就在这屋里哺乳?
难道要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吗……
“殿下, ”她小心地开口,“此处恐怕不太方便……”
萧元琮抿唇轻笑, 目光只是看着她的脸庞,完全没有看向别处, 仿佛当真没有一点其他心思。
“将挂起的纱帘放下便好,”他指了指屋中西北角的一处, 那儿有一层薄薄的纱帘被一只金钩卷起,贴在墙角处,十分容易被忽略。
云英见状, 这才放下心来, 赶紧抱着皇孙行至那道纱帘边, 拨开金钩, 将纱帘放下来。
素白泛黄的颜色,完全垂落下来时,才让人发现是半透的, 站得近了, 仍能透过薄纱朦胧地看到另一边的情形。
她皱了皱眉,到底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地上的矮榻朝里头的窗边挪了几寸,好离纱帘再远一些。
直到感到距离差不多, 她才放心地在榻沿上坐下,低声哄着小皇孙,伸手解开一侧的暗扣,让小皇孙靠近, 一张小口便能顺势含住,吮出乳汁。
稚儿用力嘬吸、吞咽的声响在被薄纱暂时笼起的小小空间里回响,在槛窗外照进来的金橙色的日光里,有一种特别的温柔情致。
她低头望着怀中的孩子,嘴角不由微微扬起,露出属于慈母的爱意,却不知,隔着那道纱帘,萧元琮正看着这处。
她离纱帘有一段距离,外头的确看不到什么,可是正对着的那扇槛窗外照进来的光,却恰好将她的侧影打在轻薄的纱帘上。
那道影子就在他的眼前,解开衣扣,袒露出最自然耸立的曲线,再由着仰头的婴孩张口吸吮。
她低垂的脸庞,脖颈的修长,甚至是胸前平缓的起伏,都在纱帘上呈现得一清二楚。
他明明什么都没看见,却又什么都看见了。
眼前的画面不禁与脑海中一直被压在深处的某个傍晚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那是她才入宫的第一天,也是这般,一个人坐在屋里哺乳,而他不经意间站在窗外,便看到那样的情景。
萧元琮的眼神悄然幽暗,落在膝上的手更无声攥紧,仿佛在拼命隐忍着什么。
案上有茶,也有下人才刚送来的牛乳,他犹豫一瞬,抬手先捧起茶盏。
明明只是温热的,并不烫口,可饮下一口,非但没有解渴,反而觉得更加燥热难耐。
而旁边那洁白的牛乳,盛在青瓷的盏中,看起来似乎比方才更加诱人。
他又看一眼,到底按捺住渴望,没有伸手。
就在他的耐心即将告罄之际,帘后的稚子终于松口,云英拿随身的帕子擦了擦,重新扣上衣扣,抱着皇孙出来。
皇孙如今越发大了,吃完奶不必再抱在肩上多拍,自己便能好好咽下去。
云英一边抱着他轻哄,一边止不住有点脸红。
方才被帘子挡着不觉得,如今出来看到萧元琮仍坐在原处,便忽然有了几分羞意。
好在还没等她重新坐回去,门外便传来内监通报的声音。
“殿下,普安公主来看皇孙,正在外候着呢。”
萧元琮顿了顿,倒没觉得惊讶,扬声道:“让她进来吧。”
很快,屋门打开,萧珠儿进来,脱下身上的氅衣,先向萧元琮恭恭敬敬地行礼,随后才冲云英笑笑。
外面的内监赶紧将旁边榻上的坐垫又理了理,在地上也铺上一层柔软厚实的毛毡,以免皇孙磕着碰着。
萧珠儿拉着云英的胳膊走到榻边,也不坐在榻上,而是往底下的脚踏上一坐,让皇孙也坐在毛毡上。
她近日常来,皇孙看到她半点也不陌生,还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小嘴张开,跃跃欲试地发出声音。
“是姑母!”萧珠儿原本神色有几分恹恹,在听到皇孙咿咿呀呀的话音后,笑容才慢慢变得明快起来。
“我一人闲来无事,本是来找阿溶和云英的,没想到他们都在太子哥哥这儿,太子哥哥不会嫌我不请自来吧?”
已快到用晚膳的时候,萧元琮微笑着摆手:“自然不会,孤这里太过清静,也难为你愿意来。”
他说罢,又吩咐内监再多备一份晚膳,留萧珠儿下来用膳。
萧珠儿笑着答应,心里却想,不论是在京都还是在行宫,有哪里会比她和母亲住的地方更清静呢?
内监有眼色,从偏殿拿了不少皇孙的小玩意儿来,一件一件摆在毛毡上,由着他饶有兴致地摆弄。
他看起来心情好极了,难得有他们三个一道陪他玩,小嘴中发出的单字都比平日更多了。
正殿中一贯的清寂在时不时的话音与笑声中被冲淡大半,连云英也感到一种稍有的惬意,心中不禁感叹,若是这时候,她的阿猊也在就更好了。
不单是阿猊,还有靳昭,还有殷大娘……
这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外头的天色彻底暗下来。
内监将晚膳送进来的时候,云英愣了愣,不由多看了萧元琮一眼,他们备下的晚膳,分明还有她的份。
等一张张小食案摆好,她正要先给小皇孙喂饭,就听萧元琮道:“让孤来喂吧。”
这回不光云英,连萧珠儿都惊讶地看过去。
“孤不过想试试罢了。”萧元琮看着她们两个异样的目光,难得露出属于普通人的无奈笑意。
他说着,把孩子抱过去,命内监将食案挪到自己面前,学着从前见到过云英她们给孩子喂饭的样子,拿起小木勺,舀起一口就要往孩子嘴边送。
“殿下,先等一等!”在小木勺送到嘴边之前,云英赶紧先跪到萧元琮的身旁,拿出小围兜,给孩子围上,“这样才不会弄污了衣裳。”
萧元琮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仔细为孩子打理的模样,有一瞬间的晃神。
“皇孙就快满一岁了,如今,奴婢们喂皇孙吃饭时,都由着他先自己用手抓着饭食吃两口,再过两日,还要让皇孙自己试着拿勺,”云英温声解释,“这样能让皇孙的手指更灵活,不但能更早学会用勺箸,听他们说,将来提笔写字,也学的更好。”
萧元琮回神,突然发现还没等他喂,孩子果然已经自己用手抓了块柔软的瓜饼送进口中。
瓜饼柔软,黄澄澄的,孩子手指不知轻重,送进口中时,已捏得有些碎,糊在指间与嘴角,完全失了平日的整洁。
他不由皱了下眉,但看到云英温柔的面庞与孩子天真的眼神,心里那点因为混乱而生出的不快便消失了。
他耐心等着孩子将那两块小瓜饼都送进口中,才拿起一旁的巾帕,将那双脏兮兮的小手和那张脏兮兮的脸蛋擦干净,转而重新拿起木勺,舀了一勺肉羹送入孩子口中。
如此,方整洁多了。
萧珠儿在旁边看着,忽然笑着说:“太子哥哥果然是个极好的父亲,连给侄儿喂饭这样的事,都愿意亲力亲为。”
不过喂一次罢了,这样的事,若放在普通人家,实在不足为奇。虽然大多数人家多是男主外,女主内,男子几乎不管家务,可但凡是个仁厚老实的,一年到头,偶尔给妻子搭把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在钟鸣鼎食之家,皇宫高墙之内,却十分少见。
这样的人家,莫说父亲,便是母亲也鲜少有亲力亲为的,身边有那么多仆从奴婢抢着替他们照顾孩子,便是哺乳这样的事,也都交给乳娘来做,更别提喂饭、更衣这样的小事。
譬如萧元琮与萧珠儿二人,一个皇子,一个公主,他们的父皇莫说是喂饭,便是抱,也没抱过他们几回。
若是一视同仁便也罢了,偏偏当今圣上明明也有满腹柔情与拳拳爱子之心,只是这份心都用在了萧琰的身上。
宫里人人都知晓,二皇子幼年时,圣上日日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抚养,宛若民间父子一般。
萧珠儿说这话的时候,不乏失落与羡慕。她虽掩饰得极好,可到底年纪小,再加上近来圣上在和亲一事上的动摇,她藏不住心事,也情有可原。
云英想起方才同太子说的那些话,不由悄悄握了握萧珠儿的手,见她抬头冲自己笑,才放下心来。
可是,没过多久,一餐晚膳才用了大半,外头便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宫女带着哭腔的话便隔
着门传来。
“公主殿下,方才齐采女一个人去了九龙殿,跪在殿外求圣上别将公主嫁去吐谷浑,如今正被皇后娘娘申斥,公主殿下还是快去看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