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萧珠儿呆了呆,手中的银箸滑落下去,砸在一片杯盘碗碟之间,发出一阵清脆杂乱的声响。
她撑着桌案匆匆起身,也顾不上失礼,冲萧元琮道了声“容珠儿失陪”,便披了衣裳快步离开,出门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太慌乱以至于双腿发软的缘故,身子朝旁跌了一下,幸好外头的宫女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重新站住。
她母亲齐采女多年前为保命自毁容貌后,便几乎没在圣上面前出现过,即便如此,仍是郑皇后的眼中钉,此番为了她,直接到九龙殿去,郑皇后哪里还能容得下?还不知要怎样磋磨,才能泄愤。
眼看萧珠儿才穿好鞋,就直接跳下台阶,屋门则在她的身后慢慢阖上,云英的心也跟着揪紧。
萧元琮看着她的反应,抬手道:“你若担心,便也跟去瞧瞧吧。若实在闹得太大,便回来寻孤。”
他同萧珠儿并不亲近,从前也不大管她的事,但如今事关朝政,在行宫,宜春殿也不似东宫一般,同天子所在完全隔开,此处离九龙殿不远,若他还是袖手旁观,也说不过去。
云英知晓他的意思,起身道谢后,便也匆匆披着衣裳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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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龙殿外,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齐采女伏跪在地上,瘦弱的身躯瑟瑟发抖。
她身上也穿着厚厚的冬衣,可是瞧那朴素的毫无花纹的布料,一看便十分陈旧,就连旁边冷眼看着她的九龙殿的宫女们穿的衣裳,看起来都比她的华贵多了。
“求皇后娘娘开恩,臣妾当真只是为了珠儿,想要求见圣上,请娘娘看在臣妾这些年循规蹈矩的份上,让臣妾见一见圣上吧!”
她说着,对着站在台阶上的郑皇后便是一阵磕头。
天色已暗,周遭只有殿外廊檐下的两排灯烛 ,照亮她的身影。
她本是个秀气的美人,容貌不算出挑,却独有几分恬淡气质,如今年岁上来,低垂着脑袋时,仍旧有些许楚楚可怜的风姿,可只要一抬起头,露出右边脸颊上半个巴掌那么大的疤痕时,便让人心中一紧。
那疤痕浮在白皙的皮肤间,突兀得像是硬生生刻上去的一般,在烛光的映照下,越发狰狞可怖。
郑皇后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便快速移开,不耐地挥手:“真是碍人眼,你这副模样,若还能得见天颜,岂不是要污了圣上的眼?快走吧,别再来了,依本宫的意思,就不该让你们母女两个跟来行宫!”
齐采女哪里肯,当即不顾礼仪,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用尽全身气力,提高嗓音,冲着雕栏玉砌的九龙殿大喊。
“陛下!陛下!臣妾齐氏求见!求陛下念在臣妾服侍多年的份上,念在与珠儿父女一场的份上,网开一面!”
郑皇后勃然大怒,当即喝道:“还不快去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回去!真是反了天,敢在九龙殿外这样喧哗!”
若不是圣上恰好去了后殿的汤泉,只怕此刻已听到她那一阵胡言乱语。
宫女们也被齐采女吓了一跳,不必她再多言,赶紧跳下木阶,将其团团围住,捂嘴的捂嘴,拽胳膊的拽胳膊,就要拖走。
就在这时,旁边的山道上,萧珠儿匆匆奔来,一见母亲受罪,自然忍不了,当即扑上去大喝:“不许你们碰我母亲!”
齐采女身子不好,这样冷的天跪在外头已经让她心疼不已,哪里还能眼看着旁人这样欺负,她也顾不上公主的身份与尊严,更不顾自己身单力薄,拼着一身蛮劲,直接扭开两名宫女,钻进她们的包围中,用自己的身子护在母亲的上方。
“谁敢动我母亲,便先将我打死!”她像是一头小兽,红着眼眶瞪着周遭的几名宫女,半寸也不肯让,同从前那个怯懦胆小的样子判若两人。
几名宫女都被镇住了,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公主是皇家血脉,到底同底层的妃嫔有几分区别。
“珠儿!”齐采女勉强撑起身,拉着女儿的手,垂泪道,“你怎么过来了?快回去,别管阿娘!”
她特意趁着女儿去了宜春殿才敢过来,哪知晓这么快消息就传了出去。
“阿娘!”萧珠儿在看到母亲额前因方才的磕头而留下的一片血痕时,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声音颤抖的同时,忍不住嘶喊,“你何苦这样作贱自己!求父皇有什么用,他难道有哪一次帮过我们吗!”
多年的失望与怨恨,在这一刻终于发泄出来。
周遭的人静了一下,就连殿门之后匆匆披了衣过来的萧崇寿都有片刻默然。
云英来时,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番话。她本想上前陪在萧珠儿的身旁,可想起一会儿兴许还要找机会跑回去报信,便又止住脚步,躲在一棵粗壮的杉木之后。
“既然知晓圣上不会帮你们,就别在这儿自取其辱!”
郑皇后见不得她们母女这般相依相偎的苦情模样,正要让宫女们继续将其赶走,便听身后的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萧崇寿的身影出现在亮如白昼的灯火中。
“皇后,何苦为难她们?”
“陛下!”郑皇后一听他这样说自己,顿时不满,可再一看,他已有苍老之态的双目在看到地上那对母女时,竟流露出复杂的怜悯之色,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口像被刀划过一般,疼痛难忍。
“臣妾今日失仪,冲撞了陛下,”齐采女终于见到萧崇寿,也顾不上伤心难过,赶忙跪好,忍着身上的寒冷与疼痛,再次磕头,“可事关珠儿,便什么也顾不得了——臣妾这辈子,从来不争不抢,即便不得陛下青眼,也从无怨言,可唯有珠儿,是臣妾这辈子唯一的念想,臣妾不求她多受陛下宠爱,不求她嫁得多好,只想让她留在京都,平平安安过完这一辈子,陛下,求您看在珠儿也是您亲生骨血的份上,不要让她远嫁!”
萧崇寿从殿中踏出来,示意下人上前,将她们母女两个搀起来。
“朕何时说过要让珠儿远嫁?”
“吐谷浑遣使团入朝求亲,宫中盛传,陛下兴许会将珠儿嫁过去,”圣上近在咫尺,齐采女到底不敢直接以真容面对,抬起头时,下意识拿袖子掩住狰狞的那半张脸,“陛下,此事可是真的?”
“的确有吐谷浑求亲一事,朝中也有人提议,要让珠儿嫁去。”萧崇寿答道。
“臣妾斗胆,能否求得陛下一句圣言,”齐采女不禁上前一步,捂着脸仰头,满怀祈求地看向萧崇寿,“不会将臣妾的珠儿送去?”
此话一出,就连方才还在门外说着求皇帝没有用的萧珠儿,都忍不住抬起头。
到底是个孩子,因为从来没得到过父亲的爱,哪怕对自己说过无数遍死心,到头来,还是会有那么一丝控制不住的期盼。
她也想证明,自己也是父皇的孩子,就算不像二哥那样备受宠爱,也总还是有那么一丝份量。
萧崇寿望着母女二人看过来的眼神,沉默许久,慢慢道:“此事,朕也十分为难,可事关江山社稷,非朕一人便能做主。”
空气静了一静,萧珠儿眼里的最后一线光慢慢熄灭了。
齐采女在一旁已经克制不住地低声抽泣起来,她垂下眼,掩饰住自己的失望,转身安抚地摸了摸母亲的手。
“阿娘,这没什么,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不是吗?”
她的声音没有刻意抬高,却因为周遭太安静,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躲在树后的云英更是在听到这句话后,莫名地再次想起萧珠儿的那句“其实
嫁去和亲也没什么不好”,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以至于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都没有发现。
萧琰住在沉香殿,离九龙殿不过一线之隔,早就留意到这边的动静。
他不想多管,但又知晓皇后的脾气,定不能妥善处理,这才悄悄过来看看,谁知还没走近,便先发现这个躲在杉木旁的身影。
瞧她那副双手捂在心口,一动也不敢动的样子,仿佛关心极了,令他不由蹙眉。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萧珠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忽然上前一步,直挺挺跪在地上,冲萧崇寿高声道:“父皇不必为此事为难,这段时日,儿臣思虑良久,已然想通,愿自请出嫁吐谷浑新汗慕何白!”
话音落下,众人都是一惊。
齐采女更是连遮挡脸庞的那只手都落了下去,惊呼一声,便扑上去,哭道:“珠儿,你在胡说什么!陛下,她还小,一时意气,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求陛下千万不要当真!”
躲在树后的云英亦被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提起裙摆就想出去。
萧琰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在她脚步抬起的那一瞬便有了动作,没等落下,已挪至于她的身后,一手从她腰侧穿过,环绕一圈,将她带入自己怀中,牢牢箍住,另一手则抬高,捂住她的口鼻,止住她到嘴边的呼声。
“别去。”他微微低头,凑到她的耳边,双唇微启,擦着她的耳畔低声道。
第61章 要求 也想要成为拥有同样权势地位的女……
云英在被他碰到身躯的那一瞬便浑身僵硬, 在感到耳畔那阵随着他说话时传来的热痒之意时,更是瞪大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可就在萧琰以为她会乖乖听话的时候, 她忽然剧烈挣扎起来。
口鼻把他捂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身子却拼命扭动起来,腰被他牢牢箍着, 便拿双手去掰,同时以肩背朝后顶他, 连带着柔软圆润的臀也被动地磨蹭起来。
她想要尽快挣脱,一是出于对萧琰本能的抗拒,二则是想要阻止萧珠儿, 让她收回刚才的冲动之言。
而萧琰却被她磨得一下子热血沸腾, 挡也挡不住地浑身燥热。
他猛地咬紧牙关, 搂在她腰间的胳膊瞬间收得更紧, 让她扭动的幅度变小,手指更是在她腰上的软肉间掐了一下。
“别过去,听他们说, 这对她来说不是坏事, ”他偏过头,再度凑近她的颈窝,这一次,唇瓣不再只是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畔, 而是直接张开,含住她的耳垂,像泄愤似的,牙齿边缘从那片柔软上碾过, 碾得怀中的人剧烈地抖了一下才肯放开,“不要冲动。”
云英含着朦胧泪意的眼睛狠狠朝后瞪了他一眼,但身躯却慢慢平静下来,不再过分挣扎。
萧琰没理会她的眼神,也没放开箍在她腰间的胳膊,只是松开唇齿,挪开捂着她口鼻的手,让她被闷了片刻的呼吸终于重复顺畅。
她靠在他的胸前,努力地呼吸,留意九龙殿前的动静。
有齐采女在劝萧珠儿,说话,总比她这个宫女有用。
“快给你父皇磕头认错!”齐采女一边抽泣,一边跪在女儿身边,用力压她的后背,想要让她收回刚才的话,求得萧崇寿的怜悯,“你听阿娘的话,快磕头!”
萧珠儿被她压得身子朝前俯下,双手却牢牢撑在地上,即便被地上坚硬粗糙的石板磨得又冷又疼,也不肯再弯下去一寸。
“阿娘,父皇是什么意思,您还听不懂吗?”她低着头,由着母亲哭了一阵,才慢慢道,“宫中早就没有我们母女的容身之处了,何苦还要在此碍眼?”
她说完,抬起头,用坚定的目光看向站在高处,面色复杂的萧崇寿。
“父皇,儿臣方才的话,绝非一时冲动之言,而是早已想好的,身为大周公主,当对得起这么多年来的万民敬仰,如今需有人以大周之名和亲,那便是儿臣应尽之职,实不该再推却至旁人身上,都是父母所赐的血肉之躯,换做哪一家的女儿,都是要剜父母的心头肉,既然如此,不妨便让儿臣去,反正在父皇的心中,儿臣这个女儿本就不见得有多重要。”
她的最后一句话多少带着点负气和自嘲的意思,听得萧崇寿的脸色有些难看。
除了原本的惭愧、怜悯,还多了几分被女儿拐弯抹角指责的耻辱,他定了定心神,才沉声道:“珠儿,你既知自己是公主,便要明白,和亲事关我大周颜面,不能儿戏,说出的话,便不能再改。”
“儿臣自然明白,”萧珠儿没有丝毫犹豫,“昨日便已写好奏表,只是还未有机会上呈,明日朝会前,儿臣自会呈至中枢,父皇不必担心。不过,儿臣还有一事,想求父皇答应。”
一直忍着没再开口的郑皇后终于冷笑出声:“就知道没这么简单,果然有所图谋,是要给你母亲封妃,还是要迁宫?”
萧崇寿皱眉,先沉沉唤了声“皇后”,示意她住口,随后才看向女儿:“什么事,你说。”
萧珠儿没有理会郑皇后的冷嘲热讽,一字一句道:“女儿想求父皇允准母亲齐氏离宫,从此以女冠之身,居于曲江之畔的天清观中,所受供养,需比照宫中贵妃之例,直至寿终正寝的那一日。”
她的确是在替她母亲讨要身份与恩典,却不是宫中的位分,而是要出宫!
“哪有女儿出嫁,母亲便出家的?你这是要在全天下人面前打陛下与本宫的脸,让天下人都以为陛下与本宫过去苛待了你们母女,你休想!”郑皇后平日再跋扈,也只在宫中而已,同皇室关系紧密的贵戚、大臣们私下议论两句便罢了,她半点也不想闹到全天下人都知晓的程度。
萧崇寿面上的那点愧疚与怜爱也跟着几乎消失殆尽。
“后宫女子哪有入了宫再出宫的道理,此事朕看不妥,到时给你母亲升至贵妃,让她从宁华殿搬出来,也是一样的。”
萧珠儿第一次在父亲面前这样大胆,听了这话,半点没有服软退缩的意思,更是挺直腰背,倔强道:“父皇,儿臣只有这一个要求,若父皇不能答应,儿臣便是死,也绝不出嫁。”
“你这是在威胁谁!”郑皇后被她气得不轻,“大周皇室有的是听话温顺的宗室女,少了你一个,总有别人顶上,别以为寻死觅活便能得逞!来人,将她们带回去禁足!”
眼看场面再度闹得不可收拾,云英再次紧张起来,原本作抵挡之势覆在萧琰揽着她的那条胳膊上的手,也忍不住攥紧。
萧琰看着母亲这副不顾大局、胡搅蛮缠的样子,亦是一阵不耐。感受到胳膊上那只手的紧张,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在云英的腰间轻拍一下,然后在她耳畔又咬了一口。
这回不叫她别动,而是说:“松手。”
接着,便将她放开,从树后大步走出。
“母后,”他充满压迫感的目光直接落到郑皇后的身上,扬声道,“莫要这般咄咄逼人。”
他的语气并未有太多情绪,可不知为何,那些宫女在听到他的话后,一时都不敢动了,就连郑皇后,在对上他扫过来的眼神时,都有片刻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