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琰儿,”萧崇寿看到儿子,轻斥道,“你怎么过来了?怎么能这样对你母后说话!”
萧琰这才冲他们两个拱手行礼:“儿臣方才失言了,不过,父皇,儿臣以为,珠儿的话,答应了也无妨,何必要无谓争执。”
此话,换作旁人来说,萧崇寿绝对听不进半个字,但对上他最心爱的儿子,到底还是先忍了忍,容他说下去。
“珠儿与齐采女这些年在宫中过得不好,此事,不论父皇与母后如何否认,都不能改变,”他一点也不忌讳此事,“原本父皇便已多年未见过齐采女,母后亦不喜她们二人,若准其出宫,往后自更不必再见,岂不是好事?”
“话虽如此,”被儿子这样戳破,萧崇寿的语气变得生硬起来,“可是琰儿,如此一来,天下人要如何议论朕?”
“父皇,珠儿只求让齐采女移居出宫,至于为何要出宫,父皇向朝臣与百姓们解释清楚便可,无非珠儿深明大义,主动请嫁,齐采女受其感召,愿出家入道,从此于天清观中清修,为陛下与女儿祈福
。”萧琰看一眼旁边还跪着的母女二人,慢慢道,“珠儿,如此,你看可好?”
萧珠儿抬头,看一眼这个有些陌生的兄长,面色有微妙的变化。
这自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巴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帝后二人这些年来对她们母女的刻薄寡恩,可是她也知晓,他们定不会容许有这样的结果。为母亲挣得安稳的下半辈子,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他,她也明白不能强求。
“多谢二哥为珠儿说话,”她轻声道,“只要能让我母亲出宫,不再受皇后娘娘的折辱,从此衣食无忧、安然度日,珠儿再无他求。”
萧琰重新看向萧崇寿:“父皇,您瞧。”
萧崇寿僵着的面容这才稍稍缓和:“罢了,此事也非朕一人便能做主,等明日朝会,同众臣商议后,再做决断。”
虽然没有直接答应,但听其口锋,自不会再反对。
说罢,挥手吩咐:“将公主与采女送回去好生歇息,莫在外着了风寒。”
这一回,萧珠儿没有再拒绝,只是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来时,才发现这短短的时间里,她的双膝已在冰凉的石板上跪得麻木不已。
她咬着牙,不愿喊一声疼,一手搀起已经哭成泪人的母亲,两人相持相护着离开。
“朕乏了,琰儿,你也回去吧。”萧崇寿像是被抽去了大半的精神,整个人萎靡了许多,连眼也不抬,转身便回了九龙殿。
留下郑皇后站在屋外,红着眼眶瞪儿子:“你怎么总是帮着外人来气自己的母亲!”
萧琰揉了下额头,不耐道:“母后还是多操心操心怎么让父皇消气吧。”
多年夫妻,郑皇后自然看得出萧崇寿的失望与不快,闻言也不再逗留,带着宫女们匆匆回屋。
外头剩下萧琰一人,他这才转身,朝着方才的那株杉木行去。
黑漆漆的树影后,除了脚踩枯枝的断裂声外,便只有森森寒意,哪还有半个人影?
萧琰沉沉的面庞间顿时浮现起一丝恼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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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回了一趟宜春殿,将九龙殿外发生的事禀报给萧元琮。
“是二弟?”萧元琮听到是萧琰出面,暂时说服了帝后二人,有一瞬间的惊讶,不过后快恢复,“倒也没错,此事若真闹得太大,骂名落到皇后的身上,于他自也无益。”
云英没有答话,只是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觉得自那日同她与靳昭说清之后,萧元琮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虽大多时候仍是和善可亲的样子,但在她面前却像是脱去了最后的伪装,十分自然地便说出心中所想——也许并非全部,但流露出来的只言片语,已与过去的他截然不同。
譬如方才对萧琰的这两句揣度。
原来他并非旁人看到的那样完美无瑕,他有自己的私心与算计,只是从不在人前显露。
那这样在她面前不加掩饰又算什么?
她在武家时,见过几个想要爬上武澍桉的床榻,最后却被杜夫人以狐媚惑人的理由赶出去发卖的婢女。
她们都喜欢同武澍桉独处,最好有些两人之间不可言说的秘密,才最让旁人羡慕。
云英一直不大明白她们的心思,在她看来,同武澍桉的眉来眼去,只会让她觉得排斥与不适。
直到后来和靳昭在一起,她才渐渐体会到这种偷偷欢喜的感觉,有时候遇见了没法说话,只远远看上一眼,她心中也会感到甜蜜。
而萧元琮……
她对他虽不像对武澍桉那样厌恶,但也绝不会有欢喜的感觉,只有惶恐与不安。
“殿下,奴婢能不能去看看公主?”
萧元琮看一眼外面的天色,点头:“你去吧,今日可去,往后亦可去,孤是太子,安抚公主是应该的。”
他从旁拿起架子上一件自己的厚实氅衣,亲自替她披上。
修长的指尖在她的脖颈前仔细拢好系带与扣子,柔软的触感从肌肤间拂过,不知是氅衣上的皮毛,还是他的指尖。
“殿下,这是您的衣裳,奴婢不能——”
她轻轻颤了颤,双手抬起,摸到细细的毛织的系带就想解开,却被他轻轻握住。
“云英,你是孤的人,”他抬眼,对上她的目光,轻声道,“你在外做什么,自也代表了孤的意思。”
云英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忽然又忘了。
萧元琮替她理好衣襟,将她的脖颈围得透不进半点风才满意。
“好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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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芸殿中,萧珠儿好容易才看着齐采女噙着泪喝完安神的汤药睡下。
她拿帕子小心地擦干母亲眼角的泪,又嘱咐母亲身边的婢女这几日夜里多留神,这才带着云英去了自己的屋中。
“对不起,云英,今日我吓着你了吧。”
不算太宽敞的床榻上,她笑着拉云英坐下。
云英沉默片刻,实话道:“的确吓着奴婢了,不过,奴婢总觉得好像早有预感,殿下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萧珠儿点头:“十日前便有这个念头了,只是一直没有下决心,可是,到今日我看到阿娘这样卑微,仍旧被皇后那般为难,而父皇……我与母亲是半点也指望不上了,倒不如让我去吐谷浑,好换得阿娘后半辈子的安稳,反正总要有人去的。”
她在榻上转了个身,认真看着云英:“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冲动、太天真?”
云英此刻心中的复杂酸楚已经淡了许多,见她正经地问,便也正经地想。
片刻后,她摇头:“奴婢能理解殿下的所作所为,当初,奴婢为自己求一条生路的时候,也是这样豁出一切,求到太子殿下面前的。只是没想到,殿下贵为大周的公主,原来也要这样牺牲自己。”
“谈不上牺牲,我想过了,只要吐谷浑与我大周不曾交恶,他们必会善待我,只是会有些孤独罢了,去了那儿,便大抵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她叹了口气,挽住云英的胳膊,“公主又如何?没有权势,便只是个空架子,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若我是皇后所生,我想,便是整个大周都再找不出一个适龄的宗室女,也绝轮不到我去和亲……”
是啊,这是个只认权势不认人的地方,所谓的地位,也皆是手握着权力,才有用处的。
郑皇后,这个整个大周如今地位最高、最有权力的女人,她的权力,还有她身后整个郑家的权力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圣上给的,因为圣上爱重皇后,所以即便她是个善妒成性、作恶多端,受朝臣们诸多非议的女子,圣上也愿意无限度地纵容她……
云英的脑袋里模模糊糊闪过许多念头。
不知为何,她并不羡慕郑皇后,但她不羡慕的原因,只是觉得郑皇后为人太过恶毒,而非不想成为郑皇后。
在内心深处,她甚至隐隐约约也想要成为拥有同样权势地位的女人。
不过,这些都只是她的胡思乱想罢了,郑皇后那样遥不可及的地位,根本不是她一个下人可能拥有的。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公主和亲之事。
临睡着前,她想,公主走后,一辈子不再回来,又如何保证郑皇后会信守诺言,让齐采女安稳度日?毕竟,郑皇后对齐采女的介怀早已持续多年,深入骨髓了。
第62章 使臣 靳昭看起来更是与往日不大一样。……
云英的顾虑在不久之后便找到了答案。
事后第二日, 萧珠儿果然将已经写好的奏表递上去。
她身为公主,虽按皇家规矩,跟着先生读过书习过字, 但到底不受宠,又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没有跟着前头的姐姐们一道学,先生便也教得潦草, 只教出她一手中规中矩的字来,旁的诗词文章粗读过一些, 要亲自写却是万万不能的。
是以那封奏表写得也只能算是言辞通顺,表意浅显。
好在,朝臣们并不在乎公主才情如何, 更不在乎这背后代表的公主这些年来受到的忽视, 他们要的只是个结果, 有了公主的主动请缨, 其他人便可大大松一口气。
朝堂上,他们将公主亲笔写下的一字一句念
出来,大大赞扬一番, 及至于圣上提及齐采女请求出宫修行的事, 也没有几人提出反对。
事情便就这样顺利地定下来。
朝廷一面命人修书,一面为公主延请名师,指点功课。
此处的功课,自然不再是寻常闺秀要学的女红、女德, 而是男子才要学的四书五经、家国大义,为的是让公主通晓中原历史,深明大义,即便远嫁他乡, 也始终能将中原的百姓与天子放在心上,莫因嫁人生子,便忘了根本。
此外,自然吐谷浑的语言文字、风土人情,以免她入吐谷浑后,与新汗王无法沟通。
云英几乎每日都去绣芸殿中看望萧珠儿,白日里,她不是在听翰林院那些学究们讲课,便是捧着他们送来的数不清的书卷仔细阅览。
她在宫里拘了这么多年,骤然听到、看到这么多从前不曾见识的东西,总觉得有许多思绪一下被激发出来,却又无处诉说,便都同身边的宫女还有云英倾诉。
云英虽也读过书,但也只是千字文、百家姓这样浅显的幼儿开蒙之物,旁的诗文典籍几乎一窍不通,对那些士人大夫们才有资格学的正式大义更是觉得新奇不已。
她每次来时,听着学究们讲那滔滔历史长河中数不清的能留下名的人物,都要感叹,原来天地是那么广阔,原来那些在外行事的男子,心里能装下这么多的大事。
难怪他们一个个眼高于顶,不屑于妇人小儿在内宅的那点事,换作是她,大约也会有同样的不耐烦。
可是,为何女子会只看内宅那些事?当真是像男子们说的,天生如此吗?
大约是因为自己也是个小女子,云英本能地不愿意相信。
她思来想去,觉得是因为大多数女子生来便被拘于家中。
普通农家的妇人要料理家中杂务,要生儿育女,农忙时还要像汉子们一样下地干活,尽管她们干不来那些只有汉子才能干的更粗重的活,但其中的忙碌繁琐,却比汉子们多得多。
而大户人家,像武家那般,娘子们穿金戴银、衣食无忧,平日要做的,也不过是扑蝶绣花、吟诗作对,等到了年纪,再以家世样貌互相比较一番,寻个如意郎君,从此过上生儿育女的日子,一样还是围着后宅打转。
哪怕到了皇宫,这个大周权力中心的所在,女人们也不过是换了个更大些的后宅,继续在其中打转罢了。
就连郑皇后,争来争去这么多年,最在乎的也不过是圣上的爱意罢了。
皇后怕什么?从那日她盛怒之下说出的话来看,她并非无坚不摧,除了怕圣上的爱意消失外,她也怕悠悠众口。
在后宫如何闹,她都有郑家,乃至圣上替她善后,而一旦闹到朝中,她便招架不住了。
学究说过:“言官们讽议左右,谏诤封驳,以匡人君,古来帝王,除非昏聩无能,行将亡国,否则必要善待言官。本朝太祖开国之际,更是留下一条铁律:不得杀上书言事之人。”
因为圣上忌惮言官,所以郑皇后也不得不忌惮,只要能有人在朝堂上不时提起此事,不论能不能闹大,郑皇后都不得不收敛几分。
就像他们郑氏一党与太子斗了这么多年,圣上的心早已偏得不能再偏,却还是没能得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