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将自己所想告诉萧珠儿。
萧珠儿深以为然,想了想,说:“待我到了吐谷浑,每年都派人递国书回来,问母亲近况,应当会有些作用吧?”
“国书两国通信的正式文书,想来应当能让朝臣们警醒一些。”云英点头,但转而又想起先前学究说过的话,“只是两国相距甚远,往来一趟至少要半年时间,即便国书送得快些,一来一回仍要四五个月的工夫,还是在朝中有人替殿下与采女说话更稳妥些。”
萧珠儿叹了口气,说:“可是,我母亲出身寒微,娘家根本没有在朝中为官之人,我要去哪里寻人替我们母女说话?”
云英又沉默下去。
她在想太子是如何行事的。
他素来擅长利用人心、顺势而为,譬如中秋夜宴的事。
那时,他早就猜到郑家人可能会利用武澍桉,甚至为了推波助澜,还故意将她要出宫的消息透露给武澍桉,好引他上钩,让他与东宫的仇怨再深一层。
太子没有亲自动手,只是利用与此事有关的人和事,任他们自己动手,自己只等着结果便好。
“殿下,咱们不妨想一想,若皇后娘娘当真要对采女出手,朝中什么人最在意?”
萧珠儿想了想,说:“事关皇后,自然是太子哥哥与二哥最在意,他们两个……时常针锋相对。难道,我该去拜托太子哥哥多照料我母亲?”
在她的心中,太子与她虽不亲近,但有一点同她一样,便是与郑皇后不睦多年,而且,他在朝中势力颇广,自然能说得上话。
云英却觉得不妥。
以她对太子的了解,郑皇后犯错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个机会,他不但不会出手阻止,反而会像上次对武澍桉一样,纵容,甚至推波助澜,待事情发生了再渔翁得利。
不过,萧珠儿尚不知太子为人,她亦不能明说。
“太子殿下与公主手足情深,若真出了事,自然会为公主与采女说话,不过,若是能在事前便时时提醒,让皇后娘娘不会出手便好了。”
萧珠儿顿了顿,慢慢想通其中关节:“你是说……二哥?”
她想起过去有那么几次,郑皇后在磋磨她们母女的时候,恰好被萧琰看到。
她不知他对郑皇后都说过什么,但每次都能暂时解了她们的困。郑皇后的确更愿听他的话。
可是,大多时候,等他一走,郑皇后反而会变本加厉。因为郑皇后知晓,萧琰其实不大在乎后宫阴私。他有圣上宠爱,几乎不必担心母亲失宠给他带来什么无妄之灾,平日瞧见,劝一句不过是顺手。
“二哥性情不定,难以捉摸,只怕不会愿意一直帮我们……”她犹豫片刻,想起母亲和自己缥缈不定的未来,一咬牙,说,“也罢,我便试一试,找个机会求求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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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将至,京都的天忽而好了许多,自十月里那场出乎意料的大雪后,便只陆续下了两回小雪,积雪不过毫厘,半日工夫便化干净了。
云英又陪着萧珠儿去骑了两回马。
三人的骑术愈发娴熟,虽与那些能在猎场中打猎,在球场上击球的娘子们相比,还差了许多,但平日出行已不在话下。
因都知萧珠儿自请和亲,宫里上下,除了皇后身边的人外,多少对她有几分敬意与怜悯,连带着对也殷勤了许多。
萧珠儿感慨极了:“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在宫中过得最好的一个月。”
有一回,她们在马场上遇到了秦逸舟。
他照例是一副温和君子的模样,身边带着个年轻俏丽的美人,似乎也在学骑马。
瞧见萧珠儿时,他主动驱马靠近,翻身下来行了一礼,微笑道:“殿下好兴致,冬日里也来骑马。”
“我才学不久,自然要多练练,”见到他,萧珠儿还是有一瞬间的晃神,好在很快便恢复如常,也冲他淡淡点头,露出笑容,“况且我留在京都的时间已不多,该好好珍惜才是。倒是秦表哥,天气这样冷,怎么也有兴致来骑马?可要仔细身子,莫着凉了。”
秦逸舟自小身子不好,三五不时缠绵病榻,平日十分注重保暖,冬日里不大会出来骑马。
“公主殿下的大义之举已传遍朝野,令宫里宫外都十分敬佩,臣亦是如此。”他说着,先冲萧珠儿恭恭敬敬拜
了一拜,直将她拜得有些脸红,才重新站直身子,接着解释,“等年关一过,臣便要先启程离京,到地方任职,家中夫人与几位妾室都难得才到行宫来一回,臣便多花些工夫陪伴她们,今日便是带妾室柳氏到马场上来瞧瞧。”
他说着,冲身后的女子微笑示意。
“松月,快来拜见公主殿下。”
那名女子方才已随秦逸舟行过礼,此刻又再上前一步,冲萧珠儿规规矩矩行礼。
“妾柳氏见过公主殿下。”
云英看了那女子一眼,不是上回见到进汤泉小院的那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萧珠儿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也不愿在此多待,又寒暄两句,便骑着马去了别处。
等再看不见那二人的身影,她身边的宫女才轻声道:“殿下,您就别难过了,秦家郎君不是您的良配。”
萧珠儿原本有些沉默,听她这样说,不禁一愣,转头道:“我知道,我都已在待嫁,哪里还会再想其他?”
宫女同云英不禁对视一眼。
“那便好,”她显然不大相信,不过到底松了口气,“奴婢只怕殿下心中还忘不掉秦家郎君……”
萧珠儿的目光在她们两个之间来回打量,失笑道:“你们两个想什么呢,我对秦表哥并没有非分之想!”
说完,她又默了默,收起笑意,说:“也不对,我的确对秦表哥有倾慕之意,不过,不是什么非他不可的情意,我只是有些羡慕他家里的一团和气罢了。明明有好几名姬妾,却个个都能照顾到,教她们之间和睦相对。”
秦逸舟脾性温和,是个谦谦君子,待家中妻妾体贴关怀,更从不厚此薄彼,这才得了一个安稳平和的后宅,这在京中贵族间曾有过一段名声。
“有时候我想,若父皇也能像秦表哥那样,对谁都一样就好了。或者,这个愿望这辈子也不可能实现,那便嫁个这样的郎君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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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便是腊月,吐谷浑的使团终于抵达京都,在鸿胪寺官员与靳昭的北衙军的护送下,与其余按例入京的使臣们一道,入住汤泉行宫。
当夜,行宫中便设下夜宴,遍邀朝中亲贵大臣,一道欢迎远道而来的诸国使臣。
云英自也要带着皇孙,随太子与太子妃赴宴。
宴会设在东面的望仙台,虽不如京都宫城中的鳞德殿那般高耸气派、富丽恢宏,但胜在工匠们奇思妙想,将高台设在山脚处,又铺了足足的竹管,利用地势高低,让汤泉自管中流淌而过,将高台内外暖得恍如春日。
往年,诸国使臣入京,大多由圣上或是太子行宫单独接受朝拜,鲜少像如今这般大设国宴,内外同庆。
今年,趁着要与吐谷浑重结秦晋之好时安排大宴诸国使臣,也不无借此彰显大周国力,震慑诸国的意思。
云英自人群中行过时,便不时瞧见来自诸国的样貌各异的使臣们,站在望仙台上,对着各处指指点点。
虽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从他们不时点头、面露赞叹的姿态看,应当是在欣赏夸赞。
高台之上,除了往日能见到的王公贵族外,还多了许多各国随使臣入京的年轻男女,他们多是歌舞伎人,不但面容与中原人不同,其热烈奔放、能歌善舞的模样,更是令人耳目一新。
京都教坊司不是没有西域歌舞,不过,都是经教坊司的中原乐工修饰润色,虽更为中原人喜爱,但到底与原汁原味的西域歌舞有些差异。
便是萧崇寿,看到这样的情形,也被吸引了目光,一连与众人饮了好几杯酒。
这一回,他的身边除了郑皇后的座位之外,稍下一些的位置,还为萧珠儿设了一张榻。
年轻的公主,生平第一次坐得离父皇那样近,万众瞩目,却是因为即将远嫁他国。
有那么片刻,萧珠儿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僵硬,仿佛在努力隐忍着什么不该有的情绪。幸而吐谷浑的使臣们知晓她是名副其实的真公主,不但态度恭敬万分,甚至有些欣喜若狂,连连用不那么流畅的汉话表达他们的崇敬之心,这才让她渐渐缓和下来。
云英在底下看着,这才稍稍放心。
正中歌舞还在继续,她跪坐在皇孙的身边,由他拿着小木勺,将碗中的肉泥一勺一勺送入口中。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才学了一两个月,便已能用木勺自己用膳,虽然总是弄得嘴边、围兜上落了不少,但这不必人哄、不必人喂的样子,已十分难得。
云英手里拿着帕子,不时替他擦着嘴角的痕迹,在他小手握不住时,又适时帮他一把,就这样耐心照料着,好一会儿,才见他将碗里的吃食消耗殆尽。
她将皇孙脖颈上围着的围兜取走,交给身后的小内监,又将他抱到地上,让他在事先设好的小围栏里扶着稍走两步,这才敢抽空悄悄抬头,往四下的人群中寻找熟悉的身影。
早听宜春殿的人提过,这一次,靳昭因出身西域的缘故,被点了护送使臣的差事,故而也会与鸿胪寺的官员们一道参加这一次的夜宴。
方才进殿时,她就偷偷看过,知晓他的位次就在那些使臣身旁,此刻得了空,再看过去,见他虽还与那些使臣坐在一处,位次却稍挪了两个。
那些使臣大多褐发棕目,手里捧着酒杯,笑呵呵地坐在他的两侧,众人不时饮上两杯,相谈甚欢。
而靳昭看起来更是与往日不大一样。
他虽还保持着几分平日的沉稳内敛,与那些行止之间不大守中原规矩的西域人截然不同,可那含笑的嘴角与双眼,还是显示出他由衷的喜悦。
云英看得有些呆。
除了在情事之间,她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靳昭这般情绪外露的样子。
仿佛有感应似的,在她看过去的同时,靳昭捧起酒杯,同身旁一人共饮,仰头之际,目光也悄然朝她看来。
二人视线在半空中相遇,云英感到心跳好似变快了。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萧元琮温润淡然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
第63章 西侧 别被人瞧见!
云英飘忽的思绪立刻被拉回来。
她迅速垂下眼睑, 收回视线,轻声回答:“没什么,奴婢头一次见到这样多外邦之人, 觉得新奇,便多看了两眼。”
萧元琮“唔”一声, 没再说话,目光却顺着她方才看的方向看过去, 果然在人群中见到了靳昭的身影。
他并不觉得惊讶,只是心中多少浮现几丝不快。
“云英, 你也吃两口吧。”他将自己桌案上没动过的两碟点心递过去,又示意身边的内监替她盛一小碗热羹,“阿溶先交给别人带一会儿。”
云英抬头四下看了看, 想要拒绝。
这样的场合, 她一个奴婢哪里能像主人那样这么早就用膳?即便是坐在更低矮的榻边, 也不大合规矩。
她本与丹佩和绿菱约好了, 她在此陪皇孙用晚膳,她们两个则自己在宜春殿用晚膳,待皇孙在外玩了一会儿, 她们两个便来接皇孙回去。
这样的场合, 皇孙本就只是作为皇室的一员来露个脸便好,不必陪着一直到深夜。
至于她,晚些时候还要见一见公主。
前一日,萧珠儿告诉她, 今夜打算请萧琰私下谈一谈。
这阵子国事繁忙,他几乎同太子一样繁忙,白日里见不到人影,听闻有时还会与人酬饮至深夜方归, 萧珠儿只有等到今日,方有机会见到他。
可是,萧元琮身边的人太过有眼色,做事太过利落,没等云英说什么,就已经一个上前看着小皇孙,另一个则将一小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饼送到她面前的小案上。
她不好再拒绝,只得低声谢过,规规矩矩跪坐在案边,举起勺箸吃汤饼。
冬日里的羊肉汤饼本是最补气暖身的,可是望仙台温暖如春,众人在此间已脱了冬日的衣
裳,穿着春秋的单薄衣裳,也仍因酒意、欢笑而感到热气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