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英是下人,自不会饮酒,亦不与人谈笑,但照顾小皇孙也颇费体力,此刻吃了这小半碗羊肉汤饼,便觉得一阵热意自胃里涌起,像被暖炉熏着似的,熏得热意一点点爬上脸庞。
她的脸颊由先前的雪白慢慢浮起一层胭脂似的浅粉,眼里也多了一层水光,在辉煌的高台烛光下熠熠生辉,额角更是缀起几颗晶莹的细小汗珠,更令她美丽的脸庞添上一抹瑰丽之色。
萧元琮坐在她的身旁,不动声色地看着,见状拿了一方干净的丝帕,在她未注意时,伸手在她的额角轻掖一下。
“殿下?”云英吓了一跳,赶紧朝后退开一寸,生怕与他太过亲昵。
不过,没等她再说什么,萧元琮也已经收回手,仿佛方才只是举手之劳。
恰好这时,坐在对面的几位使臣已捧着酒杯过来,笑呵呵地对着萧元琮行礼、敬酒。
其中一个用一口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说:“方才听中郎将说,太子殿下对他极好,不但救了他,一力培养、提拔,还十分体谅他的出身,每有从西域送入京都的美酒、玛瑙,都不会忘记他。太子殿下这样爱护下属,日后必是个明君!”
众人围上来的时候,云英便自觉地退到萧元琮的身后,此刻闻言,不由悄悄探出半个脑袋打量这些使臣们,果然在其中见到靳昭。
他捧着酒杯,静静站在一旁,等着众人一个一个同萧元琮说话,在萧元琮不得分神之际,才敢同云英飞快地再次对视一眼。
这一回,离得近了,看得更真切,虽然只是一错眼的工夫,云英再收回视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露出笑容,这段时日来一直压在心头的阴霾终于被冲散大半。
高台之内的气氛本就欢腾活泼,她这点淡淡的笑容隐在其中,毫不起眼。
可是,偏偏有人看到了。
萧琰冷眼看着她面上浮现的那一丝笑容,不禁悄然咬紧牙关。
“吴王殿下,公主想请殿下晚些时候到后面一叙,有些事想要拜托殿下,与殿下商议,特意遣奴婢前来,询问殿下是否能赏脸?”
不起眼的小宫女悄悄来到萧琰的身旁,将地点告诉他。
萧琰收回视线,捧起眼前才斟满的酒杯仰头一口灌下,沉吟片刻,才点头:“知道了,晚些时候我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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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孙精神不错,云英带着他到太子身后的空地处玩耍。
不少上前同萧元琮饮酒攀谈的人,免不了都要夸两句皇孙养得好,精神伶俐,一看便非凡俗。
小皇孙虽还不大会说话,但能感受到众人的情绪,知晓他们在夸赞自己,便不时地笑着张开小嘴,咿咿呀呀发出几个单字的音节,又引得众人一阵笑。
就这么闹腾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等来了丹佩。
云英看一眼漏刻,已近亥时,到小皇孙该吃睡前最后一顿奶的时候了。
两人便要带着皇孙下去喂奶。
萧元琮留心多看了一眼正招待西域使臣们的靳昭。
靳昭站了起来,似乎也打算离席,不过,他身边有两个西域人也跟着站起来了,手中都还拿着酒杯,似乎是要一道去后面另寻一处,再开小宴。
萧元琮收回视线,点头示意允准。
云英这才与丹佩一起,带着小皇孙进了后面的一间空屋。
高台上有整整三层,前后空着的宫室数不胜数,有不少已经坐了宾客,往来之间,热闹不已,不比前面逊色。
“咱们这处好,位置偏,屋子也小,主子们都不愿来,恰好清净些。”丹佩一边说,一边点亮屋里的两盏灯,将屋门关上。
小小的屋里,在廊柱边缘,只有一扇朝西开的窗,和一张窄窄的榻。
云英关了窗,便抱着小皇孙在榻边上坐下,解开衣裳给他喂奶。
这孩子方才在前头还精神得很,被众人哄着,笑得十分开心,半点没有困意,一到这儿,外头的喧哗声去了大半,他竟一下困顿起来,圆眼睛耷拉着,仿佛下一刻便要睡去。
云英爱怜得拍拍他的小脸蛋,见他还能本能地吮吸吃奶,便由着他去了。
“看来得赶紧回去歇息了,”丹佩看着皇孙可爱的模样,也露出笑容,“平日这时候也的确要睡了。”
大约是困极了,小皇孙吃着吃着,小嘴越来越慢,不一会儿竟停了,已耷拉下来的眼皮也彻底阖上,竟就这样睡去了。
云英失笑,估摸着他吃得虽比昨日稍少一些,但方才在前头用晚膳时,也比昨日稍多了一些,便不再强求,小心地将他的小脸蛋挪开,扣上衣扣,在怀里多抱了一会儿,待他睡熟了,才交到丹佩的怀中。
孩子稍有些认人,平日窝在谁的怀里睡着了,若没睡熟便换个人,他大抵是要醒来哭闹两声的。
丹佩小心地给皇孙掖好厚实的衣裳,尤其是双耳旁,确定外头动静再大,他都不大能听清,才起身。
“我先带着皇孙回去了,”丹佩一手在皇孙身上轻拍,“绿菱去前面领了些酒菜,晚些你回来,应当还能吃上两口。”
望仙台的宴席多备了酒菜,宜春殿是太子的居所,多出的酒菜便分给他们一些。
“好,我再在屋里留一会儿。”云英点头,起身开门,待将人送走,才重新回到榻边。
她觉得有些热。
这间屋子狭小,门窗皆关着,不大透气。她便将西面临在廊柱边的窗打开。
才要坐下,窗边便闪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靳昭。
云英的裙角才沾到榻沿,身子又一下直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话才说完,靳昭已伸手进来,握住她的胳膊,将她一下带到面前,隔着窗户,便低头吻下来。
云英起先还带着警惕,生怕被别人看到,可是当那带着酒意的吻扑面而来时,她有片刻微醺,竟就这样将话吞进去,仰头用力回应起来。
整整一个多月,因为太子不再同意,她再没回京都见过孩子,更没见过靳昭,身与心都感到巨大的空虚,此刻与他亲吻,那种迫切的渴望便一下被点燃了。
她剧烈地呼吸,由着他松开唇瓣,又沿着下颚滑入颈窝,牙齿轻轻重重地在她的颈侧啮咬,惹得她又痒又热,身子更朝前弯折得厉害。
幸好她尚有一丝理智,热情迸发的同时,用力攀着他的肩背,喘息着提醒他:“进来。”
靳昭没醉,知道轻重,闻言一手撑在窗框上,稍一使力,下半截身子便轻巧跃起,跨过窗框,落到屋里。
整个过程,他上半截身子几乎没挪动太多,另一条胳膊一直牢牢搂着她的细腰,落在屋里时,更是几乎没发出什么动静。
才进来,他便又伸手将窗扉带上。
到底情意难挡,他关窗的动作不那么仔细,力道稍大,发出“砰”的一声。
云英被这声音震得有片刻回神。
“小心些,别被人瞧见!”她低声在他耳边提醒。
可靳昭大约真的多喝了酒,闻言没吭声,却握住她的双肩,略一用力,将她一下压倒在榻上。
他埋首咬住她的锁骨,指尖则沿着她的肩头摸索下去,毫不费力便解开底下的暗扣,牢牢握住。
云英忍不住挺起身,发出低低的嘤咛,搁在身侧的双手更是不自觉地攥紧,将衣裙攥得皱起。
“没有太长时间,”他一面埋首下去,一面压着低声说,“我是同鄯善国的使臣一道出来的,一会儿就得回去……”
听他这样说,云英便知他没有糊涂,遂不再多说,只敞开心怀同他厮磨,想要在紧张的时间里让两个人都暂得到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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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西侧,萧琰独自站在长长的木梯旁,望着那扇并不起眼的窄小窗扉,眼神难看极了。
他本是要上二层,到萧珠儿先前说好的那间朝南的宫室中,听听她到底有什么事要与他商议。
却没想到就瞧见了靳昭从那窗边翻进去,然后从里头飞快关上的情形。
靳昭不愧是羽林卫里以平民之身爬上来的小将军,身手极佳,这一点,他在许州时就稍见识过一番,只是没想到,那样的好身手会被用在这里!
他刚才分明看见了,那屋子里还有个娘子,被他搂在怀里,两人吻得难舍难分,虽被靳昭高大的身影挡去大半,根本看不见
那娘子的样貌,可瞧那宫女的衣裳,和一闪而过的婀娜身段,不必猜便知晓,定是穆云英!
他搭在木梯扶手上的手忍不住用力,指尖的血色迅速褪去,留下一片煞白。
此处靠近高台西侧边缘,因离宴会稍远,的确人少,若不是他嫌里头吵嚷,想寻个清净处上二层,也不会绕到这边的木梯来,更不会看到那两人的秘事。
真是胆大妄为!
他闭了闭眼,胸腔间盈满复杂的情绪,几乎下一刻就要爆发出来。
就在这时,一名宫女从木梯上下来,冲他行礼。
“原来殿下在这儿,奴婢可算找到了。”她恭敬地侧身让开,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公主命奴婢来迎殿下。”
萧琰沉默片刻,到底先把事情压下去,松开手,面无表情道:“那便走吧。”
宫女快步将他带至二层一间宽敞的宫室,萧珠儿已经等在门边,一见他来,先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叫一声“二哥”。
萧琰一瞧她的样子,便觉不大一样,遂沉沉应了声,也不同她兜圈子,直接道:“今日使臣进京都,也算你的好日子,你怎么有心要单独见我?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到底兄妹一场,你应当知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萧珠儿顿了顿,望着他这副冷淡无情的模样,还是有一瞬间惧怕。
她实在摸不透他的心情,不知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发怒,更不知他到底会不会顾念兄妹之情。
可是,既然来了,便没有口都未开就直接退却的道理。
她咬了咬下唇,低声重复一遍“兄妹一场”这四个字,然后,在他的注视中先跪了下来。
“珠儿有一件事,想求一求二哥,请二哥念在兄妹一场的份上,帮珠儿这一回。”
萧琰望着她突如其来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除此之外,没有太多波动。
身为圣上最宠爱的皇子,他早已习惯旁人的跪拜与奉承,即便是兄弟姊妹,也从没有人能越过他去。
那几个已出嫁的公主同她们的驸马,明明与他辈分、地位相当,每每见到他,也都得一副恭敬的模样,此刻面对妹妹这一跪,他除了皱一下眉,没有半点受不起的样子。
若是教那些文臣瞧见,只怕又要大书特书,好好参他一参了。
“有什么事,说便是,用不着行这样的大礼。”
萧珠儿跪着不动,但也没有再行磕头之礼,就这样将心中所求说了出来。
萧琰静静听罢,没有直接点头或摇头,而是问:“你要我帮你约束母后,保护齐采女,可我凭什么?母后做什么,可从来不会提前与我商议。”
他的态度如此冷淡,萧珠儿虽有预料,到底还是有几分失望。
她想着先前同元英商议过的话,认真道:“二哥到底是母后所生,母后若是再对我母亲出手,于二哥只有妨碍,没有任何益处,不但会惹朝臣们非议,更会、更会让旁人抓住机会,大做文章,将矛头指向二哥……”
听闻此话,萧琰的眼神才有了些许变化。
“那都是朝中的文臣们会做的事,我一向不大在意。”他扯了扯嘴角,言官们的确能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不过,他不是太子,不靠扮演“仁孝明君”来让文臣们拥戴,虽然在乎他们的言论,却不至于事事惧怕。
“不过,你竟能想到这些,倒让我诧异。”
毕竟,她方才口中的“旁人”,几乎就让他一下想到太子。她平日同太子的关系,分明比同他的关系要好一些。
她当真能看清太子的为人?还是背后有其他人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