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太子哥哥可莫要怪我又将云英拐走了?”
萧元琮抿唇不语,云英赶紧说:“奴婢先喂过皇孙,由丹佩和绿菱将皇孙带回宜春殿,才伴在公主身边。”
萧元琮的目光在她的身上逗留片刻,这才点头,慢慢道:“不忘本分,那便好。”
就在这时,一位东宫属臣步履匆匆地自前头过来,显然有事禀报。见萧元琮的身边还有靳昭等人在,有一瞬犹豫,但对上萧元琮的视线,没有藏掖,直接道:“殿下,方才兵部有军报送来,七日前,西北大雪初停,羌人竟趁机集结八千部众,踏雪而出,奇袭我大周边陲之城石堡城!”
这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消息,方才急送过来,至多到明日,消息就会在京都的勋贵官宦间传遍。
萧元琮始终平淡温和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纹。
“军报可提到我大周损失几何?”
能入东宫为属臣,都是读书人中的翘楚,过目不忘、过耳成诵的不在少数,此人只听人说了一遍,眼下复述,亦半分不差。
“羌人来得猝不及防,石堡城城破,兵曹参军焦承志以身殉国,其余守城将士亦几乎折损殆尽,城外数个村落被屠,城中亦被洗劫一空!眼下,徐将军已在调集陇右守军,前往支援。”
短短数语,让众人脑中已勾勒出一幅血腥悲惨的画面。
石堡城小,城中不过数千民众,这才被羌人选为攻击的目标。
“折损殆尽。”萧元琮说出这四个字,语气虽淡,却意味沉重,“西北要变天了。”
云英下意识望向靳昭,却见他沉静的面容也有了一丝裂缝,幽蓝的眼中,两道熊熊烈火喷薄而出。
第66章 奏疏 孤可以帮你保住你的孩子。
西北一带, 大小诸国林立,关系盘根错节。
羌人奇袭石堡城,对泱泱大国而言, 还算不上太过严重,但落在西域小国的眼中, 却是件天大的事。
这一回,羌人不似从前, 没有趁着秋日丰收之际,到边地村落间洗劫一番, 更没像过去的数次那样,带着抢到手的粮食和女人便退回自己的地盘,而是特意挑了最难行军, 也是汉人们最不设防的冬日雪后, 一下占据一座城池后, 不再撤退, 竟有彻底占为己有的意思。
这往往是要倾尽全力,大战一场的预兆!
如大周这般,都城京都位于中原之西, 距石堡城数千里之遥, 尚不需为此忧愁,而与氐羌相邻的其余小国,却是唇亡齿寒的关系。
好在此次夜宴,他们都知晓了吐谷浑与大周之间的新联姻, 有这样一个盟友,至少吐谷浑身后的吐蕃便轻易不会搅入这一滩浑水。
公主的婚事,宛如一根定海神针,公布得恰到好处, 又引得不少朝臣的称颂赞扬。
而最教人关心的,还是西北的战事。
夜宴之后,又隔十日,石堡城又传来消息,陇右守军派出八千精兵,与羌人血战一场,终于重新夺回石堡城的控制权。
然而,还未等朝臣们松一口气,徐胜向朝廷发出的求援信便快马加鞭送到京都。
石堡城的羌人被击退后,没有留在原地,而是带着抢来的粮食、衣物朝西北绕行,与另一股足足六万众的羌人队伍会合,攻打定戎城。
与此同时,一直以来都与汉人一样以农耕为生,鲜少搅入占据的氐人竟然也同时发兵四万,对准石堡城南面的达
化发起攻击。
三处同时受敌,陇右军几乎全部出动,抵挡敌军攻势,然而北面尚有防线需守,陇右军分身乏术,恐怕独木难支,请朝廷再就近调军前来支援。
已是腊月下旬,临近年关,各种繁琐的祭祀、仪式不断,朝中自圣上至百官,皆忙碌不已,再遇到战事,越发令本该祥和喜乐的氛围变得荒茫萧索。
萧崇寿无心再留在行宫休养,终于在腊月二十六这日,带着众人重回京都宫城。
寒冷的冬日,虽未下雪,天气却阴沉着,泛黄的土地被冻得颜色变深,仿佛裂开了一般,对着天空无声嘶鸣。
回到宫中时,才是申时,天已要暗下来,云英抱着睡醒的皇孙进入宜阳殿,让他在屋里玩耍。
如今,皇孙已能自如行走,平日由她们带着,也能在外散步,倒让她们省了不少力。
丹佩和绿菱分别提着尚服局才给皇孙做好的衣裳和晚膳的食盒进来,恰好见到云英跪坐在柔软温暖的垫子上,笑着张开双臂,而皇孙则咯咯笑着,迈起已经连贯,却还不算十分稳当的步子朝她冲去,待到了近前,更是毫不犹豫,直接扑到她的怀里,在她脸颊上重重亲了一下。
“皇孙可真喜欢你,”丹佩忍不住笑,将手里的衣裳先搁在一旁的箱笼上,将食案抬至正中,“同我们便没有这样亲近。”
其实她还想说,云英比先前的那位乳娘看起来好多了,当真像皇孙的亲生母亲一般待他好,与他亲近,这样瞧着,若是在别的主人那里,兴许会将乳娘留在身边,长久照顾孩子。但这话犯宫中的忌讳,她只能吞进肚子里。
云英拍拍皇孙的小脸蛋,抱着他来到食案边,替他将围兜系好,说:“兴许还是我生过孩子的缘故。”
绿菱打开食盒,将晚膳先给皇孙摆好,闻言掩唇笑说:“你看起来可半点不像生过孩子的模样,要我说,这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你与皇孙生来亲近,与公主竟也投缘。”
她说着,笑容又淡了几分。
“方才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少阳殿的钱吉,他回来替殿下取两件衣裳,说是今日晌午,吴王递了折子上去,要举荐靳昭小将军去西北呢!殿下此刻应当正召了靳昭小将军在前面议事呢,晚膳必是不回来了。”
她们对朝政没有那么关心,但靳昭素来是东宫的人,如今刚要调去南衙军中,就被吴王如此针对,可见两边的对峙,已经渐渐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云英的心中也蒙上更深的阴影。
那晚萧琰说过的话犹在耳边,她以为总还有一阵子,谁知边地的军情竟来得那样快。
夜里,萧元琮回来时,已近亥时。
云英今日不必值夜,才回到自己的暖阁中,余嬷嬷便来了。
“穆娘子,殿下有几句话想同你说,烦请到少阳殿走一趟。”
仍旧是平板的语调,锐利的眼神从她身上一扫而过便迅速垂下去。
她的神态没变,可云英却觉得她的眼神比过去多了一丝不满。是从何时开始的?
好像就是上一回自己从京都看完阿猊回来以后。余嬷嬷在萧元琮的身边,好像什么都知晓。
“是,多谢嬷嬷前来传话,奴婢这就来。”
余嬷嬷也不看她,转身就走。云英赶紧扯了架子上的厚实冬衣,一面披到身上,一面快步跟上。
外头冷极了,几乎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她的脸颊就被寒风冻住了,她赶紧抬起双手,在脸上捂了捂。
幸而少阳殿离得近,不出片刻就到正殿门外。有个内监在门缝边等着,一见她来,也不必通报,赶紧拉开门将她让进去。
暖烘烘的大殿里,她轻手轻脚脱下厚实的外衣,小心地绕到里间,就见萧元琮正背对她坐着,由一位内监将他头顶的发冠小心取下,以一把牛角梳从上至下,梳理了几下。
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垂在素色的衣裳之后,有种清雅淡然、随性平和的气息。
大概是听到了屋门开关的动静,他没有转身,仍旧背对着她,淡声道:“愣着做什么?到孤的身边来。”
来时喊得急,路上又冷,她没有太多工夫思索太子此刻让她过来所为何事,只下意识觉得应当是同萧琰举荐靳昭去西北有关。
可到了屋里,看到他披衣散发的模样,云英忽然忐忑起来,脑中莫名想起在行宫时与他单独相对的画面。
放她进屋的那名内监还在身后看着,她低下头,小步行至萧元琮身边两步处行礼。
“不知殿下唤奴婢前来有何吩咐?”
旁边的几名内监不知为何,在她走近时,已经知趣地退下,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与萧元琮两人。
萧元琮没有立即回答,也是第一次没有立刻让她免礼,只是转过身打量她。
云英还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因为迟迟没有站直,腰腿逐渐发酸,微微打战,然而在萧元琮的注视下,还是尽力保持着面色的平静。
好半晌,萧元琮才伸出一只手,轻轻托在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之下,将她扶起来,说:“可知孤让你过来,所为何事?”
云英咬了咬下唇,又一次深刻感受到他与萧琰的不同。
萧琰是个不管不顾,单刀直入的性子,平日喜怒不定,变化无端,可并非不形于色,而萧元琮却从来不愿被人看透。
可这种看透,并非是要旁人在他面前有所遮掩。
“奴婢愚钝,只能斗胆猜测,可是与……中郎将有关?”
萧元琮顿了顿,唇边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云英,从什么时候起,你与孤之间能说的话竟只余下靳昭了?”
云英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殿下恕罪,只是奴婢方才听说,今日吴王上疏,举荐中郎将前往西北,这才有此猜测,还请殿下明示。”
能在东宫传出来的话,自然都有他的默许。
“不错,确有此事。”萧元琮淡淡回答,听不出情绪,但似乎也有意说两句,“他要举荐靳昭为鄯州折冲都尉。”
“折冲都尉……”云英轻声重复一遍,“那是常驻西北的守军将领……”
“是啊,”萧元琮叹了一声,饮了杯热茶,“常驻西北,他与父皇关系亲密,他的话,父皇总是更听一些,若父皇点了头,那这一回,恐怕连孤也没法再将他留在京都了。”
这一声叹,多少有几分真情实感。
这些年的争斗中,萧琰几乎没有主动出手过,与之有关的事,几乎都是郑居濂和皇后在背后谋划。照郑家一贯的行事,他们想保住南衙军的位置,多是要想方设法将靳昭拉下马,就像上次中秋的那场局一样。
他防了许久,没想到最后萧琰会出手,的确在意料之外。
不过,他并非毫无招架之力。
云英的心中忽然有些空。
萧元琮伸手,食指轻抬她的下巴,凑近几分,道:“怎么,害怕了?怕他因为此事而抛下你?”
云英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云英,你也知晓他是个有抱负之人,对不对?你舍得教他眼睁睁看着机会从眼前溜走,继续像过去那样,一辈子留在京都,从此只能在梦里实现沙场征战的抱负吗?”
如果从来没有实现的可能,兴许不会放在心上,就像过去那样,偶尔一想,压在心里,不会觉得遗憾,可如果曾经有机会实现,却因为种种原因而被迫放弃,那才是一辈子的意难平。
“又或者,你愿意离开京都,随他远赴边地?”
这话萧琰也曾说过,可是萧元琮与他不同的是,后头还加了一句。
“即便你愿意,你的孩子又要怎么办?武成柏是功臣之后,只要他将事情闹到京都府衙,闹到圣上面前,一个‘孝’字,就能将孩子从你身边带走,你愿意抛下孩子,自己跟着靳昭离开吗?”
提到孩子,云英立刻摇头:“不,我不要离开阿猊!”
她也不要离开京都。
萧元琮看到她的反应,露出一抹笑容。
他凑近她的耳边,目光落在她的脖颈间。
白皙柔嫩的肌肤,被衣裳遮掩住一半的纤细弧度,在灯光下美丽极了,时时引诱着他,要在这一截如白玉似的肌肤间留下自己的痕迹。
他眯了眯眼,没有放纵自己的欲望。
“孤可以帮你保住你的孩子,从此不受武成柏的威胁。不但如此,孤还
能许他日后的大好前程,他本就是侯府的小郎君,该有配得上身份的前程。”
说完这句话,他又退开,托在她下巴上的手也收回来。
“还有几日就是正日,如今既已回京都,孤便不阻你回去看孩子了,就后日吧,腊月二十八,孤准你出宫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