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让她出宫,显然就是给她个机会同靳昭见一面,做个了断。
“多谢殿下开恩。”这是第一次,云英听到可以出宫见阿猊,却并没有那么欣喜,更多的是无措和不服。
临告退前,她到底不服输,还是多问了一句:“殿下先前说过,若中郎将与奴婢不改初衷,便会成全,此话可还算数?”
萧元琮的动作顿了顿。
片刻后,他转过身,微笑地看过来,那张带着温润佛相的俊逸脸庞映在烛光里,忽远忽近。
“孤既说过,自然作数。不过,孤也说过,有些事,人总要权衡利弊,放弃些什么,才能获得更长远的利益。”
第67章 自私 对不起。
年前, 普安公主出嫁的日子已经定下。
为尽快将联姻之事坐实,牢牢笼络住吐谷浑这个盟友,萧珠儿离京的日子定在正月十六, 上元节一过,便要带着朝廷千挑万选出来的侍从、懂得农桑匠造等各种手艺的工匠们, 随着吐谷浑的使臣一同上路。
而在此之前,更紧要的还是西北边事。
腊月二十六的夜里, 京都又下了一场雪,地上积起厚厚一层, 融了一整日,到腊月二十八的清早,仍有小半。
云英一早换上防滑的皮靴, 披着大氅, 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严实了, 便踏着微弱的熹光往宫门处行去。
宫门, 乃至城门开关的时辰未变,只是隆冬时节,天光渐短, 一直到云英出了宫门, 天还未大亮。
这一回出宫时间定得仓促,但靳昭显然已知晓此事,仍旧事先让熟识的那名车夫等在宫门外。
他双手插在袖中,正站在车前跺着脚, 见云英出来,半弯下腰,探过来仔细看了片刻,才认出来, 赶紧牵起马走近。
“娘子快上车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上回风雪里的事,车夫见她坐上了吴王的马车,还有侍卫将他护送回城,这一次再见,他的态度越发殷勤。
云英向他问一声好,行至车边时,才发现又变了样,像重新打造过了似的,看起来已像个小官家里自备的马车。
车夫看出她的反应,忙解释道:“上回那位护卫将我送回来之后,马车并未坏,只是车轮浸了太多水,得换换轮子,谁知那位护卫直接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直接重新打一架车,那钱我也不敢留,便都用来打了新的马车。只是这样的车可不能用来在外跑生意,只能用来接一接娘子!”
原来是萧琰给的钱。
云英上去后,心里总有些别扭,不似先前,知晓是靳昭的手笔后,除了感激,并无太多不安。她打心底里排斥萧琰,不想和他有太多牵扯。
不过,她很快想通了。这个恶人先前欺负了她好几回,该让他多破财——最好多遭灾才对。
临近元日,百姓们渐都歇下来,在家中准备祭祖,白日赶早进出坊间做活的人少了许多,马车穿过坊市间的大道时,也行得比先前快一些,不一会儿便到了怀远坊。
这一回,不用偷偷去靳昭新买的那座宅子,马车停下在大门外的时候,云英就见那两扇重新漆过,看起来崭新的门上挂着两盏彩灯,门扉的两边亦贴了剪得花样复杂的纸花,俨然是为庆祝乔迁新居。
云英在门口站了站,看着这装点过的样子,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上回靳昭说的那些话。
这是为他娶亲成家才置的宅子啊。
在她出神的时候,大门便从里面打开了,门房上的老妪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门缝里,一见到她,立刻笑得眉眼皱成一团,朝后就是一声喊。
“郎君,娘子来了!”
大门向两边打开,里头的影壁旁,靳昭从里头一道门快步行来。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脚步皆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悄然蔓延。
“你来了,”靳昭说话的时候,嗓音有些沙哑,面容也比平日黯淡了一分,似乎夜里没有睡好,“快进院子里吧,外头冷。”
云英没有说话,只是依言走到他的身边,瞧他有些低沉的样子,咬了咬唇,试探似的将右手从氅衣底下伸出半寸,悄悄触到他垂在身侧的手背,在上头摩挲了两下。
靳昭垂着眼,瞥见她刚露出来不久,就被寒风冻得微微泛红的纤细指尖,顿了一下,手掌倏然一翻,用力握住她的手。
大而温暖的手,带着掌心与指尖的粗糙触感,顿时给了她一股安全感。
踏入垂花门的时候,殷大娘抱着孩子要迎上来,可目光落在他们两个交握的手上,面上的笑一下僵住了。
她的眼神再不好,也该看出他们两个之间不太寻常的亲近了。原本昨夜见靳昭回来,仿佛不大有精神的样子,听他说朝廷似乎有意派他到西北去,她便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本就是强打笑脸出来,此刻见状,越发维持不住。
“穆娘子,阿昭,你们……”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浑浊而苍老的眼里透着担忧。
站在她身边的小娥更是瞪大一双眼睛,警惕又惊愕地看着他们两个。
靳昭没有放开手,反而更收紧一些,仿佛生怕云英要抽走似的。
“阿娘,我与穆娘子有重要的话要说,就先回屋了,还请阿娘先把阿猊带回去,晚些穆娘子再来瞧。”
“你们……”殷大娘看了看他们两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在看到靳昭坚定的眼神时,到底还是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了,“罢了,去吧,我回屋去,不来打扰。”
说着,不管小娥恋恋不舍的目光,便带着她回了东面自己的屋里。
又一阵寒风袭来,云英打了个冷战,靳昭不再停留,带着她快步进入主屋。
是她先前来过两回的屋子,如靳昭所言,一整套做工考究的酸枝木家具已将先前的大片空旷填满,再加上一件件摆件、柔软的坐垫、毯子等,看起来温馨舒适,俨然有了家的感觉。
不过,没等她再细看,身后的门一关上,靳昭便克制不住地压过来,将她按在门板上深吻。
屋里烧了炭,暖烘烘的,不过片刻工夫便将她身上被寒风吹起来的一层冷意褪去。
穿在外头的氅衣也被解了系带落到地上,紧接着,便是里头的襦裙外裳,堆在脚边,像一座小山似的。
云英不禁闭上双眼,仰头承他的吻,双臂也环住他的脖颈,热情地挺起身贴近他,磨蹭两下,绕在他颈后的双手也开始扯动他的衣裳。
情意一点即燃,像一阵一阵热浪,将寒意驱走,将两人紧紧包裹,揉在一起。可是这分情意,同前几回久别之后的欣喜重逢与缱绻爱意不同,这一次,热浪之中还夹杂着苦涩与彷徨的情绪。
两人谁也没有先提将来的事,只是放纵自己暂时沉溺。
脚下的小山越堆越高,形成环绕的山峦,将云英围在其中,她的双手再度向上攀岩,环在他的颈后,在他的手掌牢牢托住她下滑的身躯时,她顺势踮起脚尖,轻巧一跃,整个人完全挂在他的身上。
靳昭心领神会,将她带到榻上,密不透风地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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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阳侯府中,杜夫人才替武成柏整好衣裳,正捏着帕子一边拭泪,一边道:“侯爷,此番当真能将孩子带回来吗?会不会因此惹怒太子……”
武成柏沉着脸,心中亦是七上八下,听了夫人的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对着铜镜,反复扭着胸前的第一颗衣扣,分明早已好了,却怎么都不满意。
短短数月时间,他整个人就像老了二十岁一般,从一个老当益壮的威严武将,变作一个满头华发,身量佝偻的垂垂老者。
“我也不能肯
定,原本是早与太子说好的,谁能料到会横生枝节,这两日,太子再未给过一句准话,想来事情已有了变故。”好半晌,他终于不再纠缠于小小的衣扣,从铜镜前移开视线。
他这辈子在子嗣上也不算顺利,同夫人成婚近十年,才终于怀上一胎。期间不是没有纳过妾室,可是三五人在后院,先后也不过生下两个女儿,幸而夫人的这一胎争气,给他诞下一个儿子。
对这个儿子,他与夫人从来悉心教养,只盼他好好长大,成家立业,为武家继承香火。谁知,人到中年,竟痛失独子!
对于儿子和那个婢女生的孙儿,他原本并不放在心上,在得知太子竟然让那个婢女将孩子也从城阳侯府带走时,他也有过担心,但好歹儿子还在,日后成婚,再多生几个便是,可到如今,这个孙儿却成了他所有的指望。
为了保住这个孙儿,他答应太子,让出京都守备大将军的位置。横竖只要爵位还在,就算他从此只能领个无用的虚职,他们武家也算全身而退,香火也还能得以延续。
但前日,吴王突然上疏举荐靳昭去西北!
继任者出了变故,他自然担心,若与太子的这桩交易作废,太子还愿不愿意兑现承诺,让孙儿认祖归宗。
昨日,他往东宫递了帖子求见,那帖子却像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任何回音。
无奈之下,他只能剑走偏锋,亲自去见见孩子。
“若是能成,将孩子带回来,好歹有后,若是不成……”武成柏叹了口气,咬牙道,“至少也能让太子知晓咱们的态度,再不给句准话,我当真只有到府衙去伸冤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绝望之下的破釜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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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屋内,热浪越攀越高。
云英双膝跪在宽阔舒适的榻上,双手向前,撑在结实的扶手上,稳住震荡的身躯。
头顶的发簪在纠缠间已落在地上,发髻一点点松下来,半垂到身后,如瀑布一般荡起柔亮的光泽,有几缕被额角、脖颈间的香汗打湿,蜿蜒地贴在肌肤间,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妩媚。
“我不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靳昭忽然靠近,贴在她的后背,轻轻含住她的耳垂,气息不稳地说出这三个字。
云英的脑袋有些迟钝,眼前更是被炸开的白色烟花蒙住,什么样看不见,整个人在失神的状态中停留了好半晌,才浑身脱力地软下去,趴在榻上一动不动。
她慢慢回神,想起他方才的话,这才反应过来。
“吴王向圣上进言,他的话,圣上十有八九会采纳吧。”
靳昭一听便知她都听说了,也不必再多做解释。他从榻上翻身起来,将她横抱住,去了旁边的浴房。
没有满满的一大桶水,只有旁边温在炭盆边的两只小木桶里的热水。
他将水倒进去,又自披衣出去,提了两桶冷水回来,倒进浴桶里,伸手进去试了试,才抱着她跨进去。
“我可随大军一同征战,将氐羌赶出我大周,赶回他们的土地去,待战事了却,便回京都来,若朝中不允,吴王还要找茬,我便辞官,从此只做个普通的军户,领一份俸禄,将阿猊好好养大。”
云英没有说话。
浴桶中有热气弥漫出来,遮挡在两人之间,让周遭的一切变得朦胧。她忽然伸出光裸的双臂,拨开迷雾,用力地抱住他。
“谢谢。”她鼻尖有些泛酸,一阵泪意迅速翻涌上来。
听到他愿意放弃这些年来积累下来的一切,为了她,哪怕只做个普通的军户也心甘情愿,她哪里能不感动?这辈子能遇到这样的郎君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可他越是这样好,越是让她感到不忍。
“云英,你愿意等我吗?”靳昭也紧紧抱住她,话语渐渐忐忑,“至多一年——不,至多半年,我定能回来!”
“我——”云英眼里的泪水不住打转,终于再盛不下,自眼眶边缘溢出,顺着脸颊滚落,落到他光裸的肩头,混于一颗颗晶莹的水珠间,直至消失不见。
“愿意”二字明明已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太子的话像是魔障一般不断在耳畔萦绕。
他英勇无双,有胆有识,生来就该是马背驰骋,纵横无拘的将才,难道真的要因为她,断送大好的前程吗?若他因此只能碌碌一生,从此泯然于众,平庸度日,她难道不会因此愧疚一生吗?
她很想和他一样坚定,一样愿意为了对方放弃一切,至少,在来之前,她就想过,只要他没有放弃,她就会不顾一切地跟他一起。
可是,真正面对这么好的他时,她的坚定忽然就动摇了。
靳昭等了许久,始终没有得到她的回答,搂着她的胳膊忍不住越收越紧,直到紧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才慢慢放开。
“我明白了。”
他低着头,快速起身,拿起旁边的巾帕胡乱擦了擦,披着衣裳便先出去了,失望溢于言表。
留下云英一个人在浴房中,沉默了许久,才擦了把眼角的泪,匆匆沐浴一番,披衣出去。
回到寝屋时,已不见靳昭的踪影,也不知去了哪儿,大约失望得生了气,暂时不想再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