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丝浓稠腥味的辛辣滋味在口腔中迸发,烧得舌尖亦有些发麻。
竟是一盏新鲜的鹿血酒。
他皱了皱眉,放下碗盏,正要唤身边的人送杯水来漱口,就听圣上身边的内监道:“陛下,这是鲜制的鹿血酒,益气滋补,可要尝一尝?”
萧崇寿的目光在那金灿灿的杯盏上停留,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竟无声地皱了皱眉。
“不必了,”他摆了摆手,示意拿下去,“还是给年轻的郎君们饮两口吧。”
郑皇后亦说:“这是大补之物,哪里还能给圣上饮?去岁便因此醉了,竟还不长记性!是什么人准备的,该罚才是。”
内监忙道:“春日万物生发,正是采鹿血的好时节,往年多少会朝宫中进些,内侍省这才备了一些,娘娘恕罪。”
“不是什么大事,朕不用,自有旁人可用。”萧崇寿恹恹地说了一句,命人下去,自与轮番上前来的臣子们对饮。
席间,除却饮酒,兴致佳、文采好的臣子们亦和诗酬唱,丝竹管弦间,不时要笔墨伺候,一张张一气呵成的诗文写好,于众人间传阅,引来阵阵喝彩,好不热闹。
云英从带着皇孙落座起,便一直沉浸在如愿以偿的喜悦中,整个人都轻松起来,面上的微笑更是没断过。
丹佩和绿菱两个与她坐在一起,见状也掩唇轻笑,趁着主子们未曾留意之际,在她耳边悄声说“恭喜”。
甚至有几位有身份的妇人,前来给太子夫妇敬酒时,也连带着向云英举杯祝贺。
云英心中惶恐,赶忙起身,正要开口婉拒,称皇孙还未完全断奶,她身为乳娘,绝不能沾一滴酒,却听前面的薛清絮竟先替她开了口。
“穆娘子可是阿溶的乳母,饮不得酒,诸位的好意,我代她领受便是。”她说着,先捧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即那双端庄的眼眸流转回来,幽幽地望着云英,“穆娘子,你便以茶代酒吧。”
身为奴婢,坐席间自然没有云英的茶盏。
薛清絮话音落下,立刻有随身的宫女重新奉了一只茶盏上来,盛了大半澄清的茶汤,递到云英的面前。
那一气呵成的动
作,自然得毫无痕迹,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碰巧而已,可不知为何,云英对上薛清絮气定神闲的面色,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第84章 水榭 被下药了?
捧着茶盏的宫女还候在一旁, 等着云英接过。
“穆娘子,请吧。”薛清絮微笑着抬手。
几位妇人更是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对她们来说,未来城阳侯的母亲微不足道, 毕竟,没有一官半职, 便只是个空架子。
是她身后的太子夫妇,和她养育的皇孙, 才让这些妇人们多看一眼。
云英被架到架子上烤似的,没法拒绝, 只得接过宫女手中的茶盏,行礼道谢,在众人的目光中, 将茶汤饮尽。
茶盏抬高倾倒的那一瞬, 她的目光悄悄往四下看去。
前面不远处, 萧元琮被七八个大臣围着, 一边饮酒,一边说话,面色不是十分闲适怡然, 应当也提了些与正事有关的话, 无暇理会别的事。
可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饮下一杯酒时,也恰好回过头来,看到她饮茶的样子。
他皱了皱眉, 目光朝隐在不远处的尤定瞥一眼。
“好了,诸位可尽满意了?”薛清絮笑着招呼众人,一派端庄典雅、大方得体的气度,好似当真将云英看作自己人, 要护在身后一般。
妇人们哪敢还有不满,虽说都多少听说过太子和太子妃之间感情不算深厚,但太子素来为人敦厚,当初太子妃家中遭变,太子都毫不犹豫地迎娶,对其尊重不减,想必如今也算举案齐眉。
她们再度与薛清絮寒暄片刻,便笑着离开了。
云英将茶盏交回给那名宫女,重新回到皇孙身边。
曲水宴已过半,皇孙断断续续吃了不少东西下去,此刻有些饱,耐心也跟着逐渐告罄,一直欢欢喜喜的圆脸蛋上也浮现出焦躁的神情。
皇孙还小,他的耐心在孩子中已算十分不错,只是今日坐席设在水畔,又是春日里,他的心思不时被花鸟鱼虫吸引,加上已走得稳当,探索周遭事物的欲望也变得格外强烈。
“玩!阿溶,玩!”
他咽下最后一口米糊,便起身指着后头一棵参天大树高声说。
云英自饮完那杯茶,便一直心中惴惴,不过,坐了近两刻工夫,她也始终没感到异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奴婢们这就带皇孙去。”
她笑着弯腰,拉着皇孙的小手起身。
丹佩和绿菱也跟着起身,向太子和太子妃告退。
他们要回的自然是方才那座水榭。
里头放了他们带来的皇孙平日喜欢的小玩意儿,拿上几样,尤定便与另外两名内侍一道,带着皇孙到外头玩儿去了。
留下云英和丹佩、绿菱在水榭中。
三人搬了塌,在临水的一面寻了个角落坐下,一边赏景,一边吃点心。
她们是宫女,吃不上外头贵人们才有的新鲜瓜果和点心,只有自己带来的吃食。
不过,东宫到底非寻常地方,她们带来的吃食,也都做得精致可口,除了凉一些外,不比宫外上等食肆做出来的差。
在这儿暂时不用面对那些贵人们,她们乐得轻松自在。
绿菱挽着云英的胳膊,笑嘻嘻道:“真羡慕你,平时时常能出宫,如今你的孩子能承袭城阳侯之位,可以称小侯爷了,你便也能算半个贵族娘子了!”
“是呀,云英,你生得这么好看,你的孩子也一定和你一样好看!”丹佩也满脸羡慕,“要是我们也能见到小阿猊就好了!”
云英乍闻“小侯爷”三个字,还有一丝恍惚和惶恐。
这个称呼,在她口中出现过不知道多少回,都是用来称呼武澍桉的。
如今武澍桉不在了,小侯爷竟变成了她的亲生儿子,换作一年前,她根本不可能想到会有今天。
“我算什么贵族娘子?还是和从前一样,是个伺候人的奴婢。”她冲二人笑着摇头,深埋心底的那份惶恐,让她即便暂时春风得意,也不敢太过忘形。
绿菱眼珠转了转,说:“我们在宫外没有孩子,想要出宫怕是不能了,不过,兴许会有机会见到小阿猊,他如今已成了小侯爷,待再大些,只要殿下开口,他也能和那些贵人们一道入宫!”
“不错,有了身份,莫说是入宫,便是住上一两日,也不在话下!”
皇亲国戚们,只要得了允许,在宫中留宿不过是小事,每次宫宴,但凡设在夜里,都有人喝醉了酒,干脆留宿的。
云英抿唇轻笑,没有应和,心里却也生了点期盼。
要是将来,母子能不再分离就好了。
这个念头出来,她对自己感到惊讶。
虽然不是今日才有的期望,可是方才才了却了阿猊的身份这样的大事,应当正是心满意足,暂不求其他不对,怎么现下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自己竟就开始不满足了?
她揉了揉额头,在心底对自己说:快了,待皇孙断奶,便能回去了。
就在这时,水榭外,有人朗声唤“穆娘子”。
三人不明,赶紧起身出去。
只见门外站着两名面生的内监,看来四十余岁,身上的衣裳虽与别的内监没什么不同,可通身的气度看来,却比寻常内监都要高上一等,不是伺候贵人的,就是在内侍省任职的。
一见她们出来,便挂上还算和善的笑容,目光转一圈,同时落到云英的身上。
“这位便是穆娘子吧?”其中一个打量道,“我等是内侍省司礼官,奉圣上之命,请穆娘子过去领赏。”
云英愣了下,冲二人行礼,惊讶道:“敢问二位内官,圣上缘何有赏?”
另一人答道:“今日清早上林苑猎了两头鹿,方才正做炙鹿肉,给皇孙也做了肉糜,加了少许鹿肉,圣上想起,便命给穆娘子也赐一盘炙鹿肉。”
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
一盘鹿肉并一碗肉糜,也的确不必旁人跟着一起去领,云英对上两名内官的视线,也不敢耽误,只得立刻跟着他们前往。
临去前,她到底不放心,转身嘱咐丹佩和绿菱:“皇孙出去已有一会儿,你们二人记得拿上衣裳去寻尤定,叫他记得给皇孙换上,免得出了汗着凉。”
说完,她冲二人使了个眼色。
这话是要她们两个一会儿便将此事先告诉尤定。
丹佩和绿菱与她相处久了,很快会意,当即点头答应。
云英这才暂放了心,跟着那两位内官离去。
出了水榭,起初,他们是沿着通往池畔流水宴的路去的,可待行至于假山后的一条岔路时,他们两个步伐一转,却带着她上了一道长长的连廊,眼瞧着那方向竟是离池畔越来越远,云英不禁心生警惕。
“敢问二位内官,为何不往宴上去?”
其中一个回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说:“宴上是贵人们取乐之处,穆娘子领赏,只管去后厨便是了。”
云英蹙眉,脚步也慢了下来。
“可是,这儿也不是通往后厨的方向。”
她虽是第一次来曲江池,但来时特意留心了大致地形,若问她各处亭台楼阁、石堤横桥在何处,她自然不知,可若是后厨在什么方向,却心中有数。
原因无他,只是皇孙午后还要加餐,他们今日不在宫中,不能直接回东宫,必得等到太子夫妇一同回去,她便多留意了一番后厨的所在。
如今却有了用处。
眼看她怀疑已生,脚步也完全停下,走在前面的两名内侍也同时停下,转过身来,耐心地解释。
“此地充作后厨的不止一处,鹿是今日才猎的,处理起来颇为费事,自然不能与别的食材放在一处。”
两人的话听起来仍旧十分合情理,可云英已经不肯再多走一步。
这处连廊并不在僻静之地,离前面的宴席不过两个转角,只是周遭种了一片竹林,遮蔽了大部分视线,让她心中感到不安。
她转身要走,那两名内侍也不再多言,竟直接伸手,一个扯住她的胳膊,另一个则在她要张口呼救前,从袖中掏出块湿润的巾帕,用力捂住她的口鼻。
云英立刻挣扎起来,可内监到底也是半个男人,力气不弱,又有两人,轻易便将她制得死死的。
那巾帕是早就准备好的,也不知沾了什么,不过几个呼吸,就将人弄晕
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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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宴上,萧琰始终兴致缺缺,心中还有股莫名的烦躁。
上巳之宴,要吟诗作赋、展示文采,是以今日前来的,大多是那些爱咬文嚼字的文臣,他也应付着,只是到底觉得缺了点什么。
唯一的乐趣,大约就是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