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坐在身边的郑皇后与他并非一条心。
不一会儿,萧元琮带着薛清絮和孩子来到近前,向高处的帝后二人行礼问安。
萧崇寿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起身。
已经不必乳娘一直抱着的阿溶自己站在地上,仰起圆圆的脑袋,冲上面的人唤:“祖、父!”
萧崇寿面色软了几分,冲孩子露出笑容:“好孩子,小小年纪,很是知礼,教养得不错,应当费了不少心力吧。”
萧元琮拱手笑道:“阿溶是个听话的孩子,儿臣平日多将心思放在朝政上,阿溶的事,都是穆娘子她们几个操持着。”
他特意在这时提到云英,教她立刻明白,现下恐怕已要等到时机了。
“穆氏,”高处的萧崇寿顺势看向云英,“平日照料阿溶,可觉疲累?朕记得你自己的孩子还养在宫外,可会觉得委屈?”
云英赶紧在萧元琮的身边跪下,恭敬答道:“照顾皇孙本是奴婢的分内之事,不敢有疲累一说,况且,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皆是宽厚容人的主子,对奴婢们十分体恤,皇孙身边还有好几个宫女、内监服侍,绝不会劳累。至于奴婢自己的孩子,说不想念,定是假话,奴婢为人母,牵挂自己的孩子是生来的天性,但要说委屈,却绝对没有,奴婢和孩子能捡回一条命来,全是托陛下与太子殿下的福,心中只有感激,没有委屈。”
她这一番话说得也算情真意切,加上语调温柔,嗓音清丽,越发让人能听进去,周遭不少人都因此对她稍有改观。
然而,一旁的郑皇后却十分不屑,忍不住小声嘀咕:“生得一副狐媚的样子,连带出来的孩子也这样会讨好人。”
今日人多,她尚算收敛,神情虽不好看,到底没让其他人听见,除了离得最近的萧崇寿。
日益显出垂垂老态的皇帝和蔼的面色沉了沉。
他不知为何皇后如今连一个乳娘也要容不下。
“朕知晓你往京都府衙递了状子,要状告武家,还要让自己的孩子回武家承嗣,如今武成柏被罢官夺爵,还要流放三千里,你可还愿意让孩子认祖归宗?”
第83章 流水 竟是一盏新鲜的鹿血酒。
一时间, 许多人的视线都往这边看过来。
要知道,武成柏被罢官夺爵,流放千里后, 武家便算彻底落败了,获了罪的官员家眷都是要充作奴籍的, 至少一代不能参加科考再入仕途,比之良民百姓都不如。
女奴往府衙递状纸的事, 是近几日才渐渐在朝臣们中间传开的,许多人都等着看那女奴是不是要后悔。
毕竟, 真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常人都巴不得与灾祸分割开来才好,哪有上赶着凑上去的!
云英跪在地上, 不敢抬头看萧崇寿的脸色, 无从知晓他眼下的态度到底如何。
她心中紧张不已, 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惹恼圣上, 又恐怕圣上打心底里同其他人一样,十分厌恶她这个从武家逃出来的奴婢,根本不会给她的阿猊半点机会。
这些有的没的念头就这样在心头不断萦绕, 在短短的一瞬间, 让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站在她身边的萧元琮朝她走近了半步。
大约两三寸的距离,仿佛只是无意地靠近。
云英低着头,恰好能看到他的衣摆在眼前翩跹浮动。
不知怎么的, 她七上八下的心就慢慢静了下来。
“奴婢愿意。”
她先在地上磕了个头,随后慢慢抬起双眼,坚定的目光看向坐在高处的萧崇寿。
周遭的不少人都安静下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萧崇寿放下手中的酒盏, 沉声道:“你可知晓,若此时让孩子认回,他从此便是罪臣之后,武家从前的富贵荣华,都与他无关?”
云英点头:“奴婢知晓。”
“既如此,为何还要坚持?朕眼下给你个机会,若你摇头,朕也绝不勉强,武成柏夫妇过去待你们母子并不厚道,你若不想认,也在情理之中,到时没人敢为难你们母子。”
萧崇寿给了她一个机会。
云英心中有一瞬间动摇。
这本也是她最开始时的期望,解除武家这个隐患,从此安稳度日。
是后来,萧元琮给了她另一个选择,一个接近名与利的选择。
她看着皇帝严肃的面庞,余光则瞥见身侧的萧元琮。
他长身玉立,站在明媚的春光里,周身像镀了层浅浅的金色,看得人双目有片刻迷离。
因只敢以余光瞥一眼,云英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隐隐感到一种压迫感,让她保持冷静。
“奴婢还是愿意。”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切说辞。
“奴婢原本递上诉状,就明白最后很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可是奴婢本就只是为了自证清白,让天下人都知晓,奴婢先前不让孩子认回去,并非心肠冷硬,实是家中长辈不慈。奴婢不想让孩子日后大了,还要平白背上个忘本不孝的恶名,至于那些身外之物,奴婢没有半点觊觎,出身如此,既然无法改变,各自接受便是,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话不全是假的,光那点真,她已能说得情真意切,教大多数人都有片刻同情和心软。
可是,她内心深处却明白,自己就是在觊觎武家的财产,说她被仇恨蒙蔽也好,贪婪也罢,她就是想要,从前没有机会,如今有了,绝不能放过。
她相信太子,知晓他那操控人心的本事,必然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
“求陛下成全!”
她说完,又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萧崇寿垂眼,看着下面恭恭敬敬跪着的年轻娘子,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她的那句“出身如此,既无法改变,各自接受便是”,恰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不知怎么,他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丝珠儿的影子。
方才正回话的刑部官员见状,感慨一声:“倒是个有骨气的娘子,如此,教养出来的孩子,应当能继承武家当初正直骁勇、敢担大任的家风,当真可惜了……”
一句状似无意的叹息,顿时引得许多人的赞同。
“稚子何辜?武家到底曾为我大周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当初,替我大周将吐蕃与吐谷浑联军抵挡在外,令其多年不敢再犯的,正是武家先辈武成翰,武家也正是因此,才获城阳侯的爵位,如今,只余这一根独苗,臣斗胆,能否求圣上法外开恩,莫让此子因祖、父之过而受牵连?便是做个平民百姓也好啊!”
有一个人开口,其他人更是纷纷点头附议。
萧崇寿看着七八个面露不忍的老臣,沉吟片刻。将目光落到始终没有说话的萧元琮身上。
“太子,”他沉声道,“穆氏如今算是你的人,此事,你看当如何处置?”
身为帝王,他有少不了的疑心,尤其对这个从小就与他不亲近的长子,东宫的乳娘往府衙递状子,太子定然一清二楚。
甚至,很可能此事就是太子安排的。可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只见萧元
琮朝前站出一步,冲父亲拱手,无奈道:“儿臣惭愧,不敢欺瞒父皇,其实早知晓穆氏之事,然而身为太子,应当避嫌,故而不敢多加干涉,如今,父皇问及此事,儿臣便更不该徇私枉法。”
他说着,转向方才那几位求情的老臣,躬身一礼,在一片惶恐声中,温声道:“诸位卿家心怀仁慈,孤心中明白,然而,当初是孤将穆氏带回东宫,也是孤准她将孩子带出武家,另养在外,这才牵出如今的事端来,孤是储君,立于朝堂之中,当为天下表率,因而实在不敢赞同诸位的看法。”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重新对萧崇寿行礼,高声道:“儿臣以为,此事应当秉公处置,无需法外开恩!”
萧崇寿看着一副公正无私、不偏不倚模样的长子,心下逐渐了然。
原来是想借着此事,在臣子们面前留下个公私分明、刚直不阿的好印象。
他闭了闭眼,瞬息之间,心中已转过数道弯,最后,缓缓道:“太子此话说得不错,然而,为君者,并非只秉公无私即可,而该以大局为重,因势利导、顺势而为。此事,若只论律法,不论人情,岂非寒了诸位老臣们的心?”
萧元琮怔了怔,随即立刻做出惭愧受教的样子,拱手说:“父皇教训的是,儿臣听凭父皇处置。”
“穆氏虽出身下贱,却识大体,懂大义,有令人钦佩的骨气,在宫中这些时日,养育朕的孙儿,亦尽心尽力,体贴周全,为妇人中少有,”萧崇寿说着,从座上起身,双手背在身后,高声道,“朕看,依穆娘子所言,她的孩子即日便可入武家宗谱,至于平民还是罪人之后——武家是忠烈之家,武成柏父子虽先后获罪,但武家当年的功劳也不会就此磨灭,武成柏被夺了爵位,城阳侯的名号却不能丢,便先留着,将来赐予穆氏的儿子吧,如此,也算留了他们家一条血脉。”
那句“先留着”,还是顾忌了武成柏。历来爵位承袭,都要等父兄辈过世,绝没有父兄尚在,便越过去直接承袭的道理。
此话已是允了云英,会让阿猊承袭城阳侯之位。
云英面上一惊,抬头望着高处的圣上,一副不知所措,还未回过神来的样子。
旁边的萧元琮淡笑着看她,轻声说:“云英,怎么还愣着?还不快谢过父皇?”
其他为她说过话的老臣也纷纷提醒:“是啊,穆娘子,圣上如此宽容仁慈,应当好生谢恩才是啊!”
云英这才如梦初醒,双眼含泪,冲萧崇寿深深磕头,颤声说:“奴婢替犬子谢圣上恩典!”
“嗯,往后务必好生教导。”萧崇寿点头算是应了,随即摆手示意她下去,“时辰也差不多了,诸位爱卿,且请入座吧!”
事情暂告段落,云英起身,带着皇孙往座上去,众人亦一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面各自往自己的坐席去。
多了个不足一岁的小儿继承爵位,无非就是多领一份朝廷的俸禄罢了,不会改变武家大势已去的结果,对大多亲贵朝臣而言,没什么区别,是以,言语之间,也只感叹惊奇罢了。
倒是坐在圣上身旁的郑皇后,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暂时收起怨毒的目光。
“好了,皇后,你何必同一个小小的乳娘置气?”趁着众人才刚落座,宫女们捧着酒食过来,萧崇寿轻轻拍了拍郑皇后的手背,温声说,“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没得失了体面,让旁人看笑话。”
他对郑皇后的反应,除了些微不快,还有不解。
“她——”郑皇后不喜云英,连带着对方才萧崇寿允了云英的儿子承袭城阳侯的爵位也有不满,听到他问题,立即坐直身子,就想将那奴婢和儿子之间的眉来眼去和盘托出。
可是,想起萧崇寿近来逐渐生出的对其他子女,还有东宫那个孩子的无端感情,她忽然又不敢说了。
尽管圣上宠爱琰儿多年,可那也是因为琰儿从小聪颖过人,和一个乳娘眉来眼去,实在是件不大光彩的事,说出来,也不知圣上会不会因此也恼了琰儿。
她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头道:“陛下说的是,臣妾不该与这样的小人物浪费心神。”
一个奴婢而已,犯不着这般挂在心头,她动动手指,碰碰嘴皮,便能轻易捏死,本也有所准备,何必再为此与圣上起龃龉。
萧崇寿见她不愿解释,心中的不快更甚,但也没再多问,只是转向已然落座的朝臣们,露出和煦的笑容。
很快,宫女们已将酒食奉至于一张张食案上,蜿蜒曲折的流水间,亦浮着一盘盘形色各异的新鲜瓜果与美酒佳肴。
众人列坐岸边,不时俯下身去,自水中取酒食,在明媚动人的春光里,颇有几分诗情画意。
萧琰的座位恰在帝后二人的下首处,与萧元琮面对面,列于水流两侧,中间的距离说远不远,到底也隔了三五丈。
方才那场戏里,从头至尾,他都没说一个字,却将他们各自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若不是知晓萧元琮和穆云英之间的关系,他恐怕也会与父皇一样,以为萧元琮此举,是为了在臣子们心中多留一个好名声,毕竟,太子这么多年来人人称赞,近乎完美的名声,并非凭空而来。
偏偏他知道那两人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自然很快就能明白,萧元琮是在不动声色地帮穆云英拿到了武家的一切。
所以,这是她想要的东西吗?
萧琰俯身,自流水间捞起一只碗盏来。
盏中盛了鲜红的液体,在金色的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鲜采的果浆。
他心中装着事,没有多想便捧到唇边,同时不经意地朝旁边的郑皇后身上看去。
她正低着头,对着面前流动的水波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身后一名宫女上前来,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她眸光一转,稍一点头,便让那宫女快步退下,也不知到底要退去哪儿,一转身,竟消失在草木掩映的小石径上。
他看得不禁心头一跳,手中的杯盏跟着倾倒,鲜红的液体顿时越过双唇,浸润口齿之间。